■ 一盤禪棋
仍是七點鐘摸黑起床,裹著層層衣物,攝影裝備帶齊就往古城裏去了。躡手躡腳地打理一切,避免打擾到熟睡中的Kris。
出了門,一身自在,開始窺觸這黎明裏的櫛比屋廬、流水垂楊。駢集的老建築座落著,如不規則的棋盤,行走其間仿若漫步迷城,轉朱閣,低綺戶,不管學馬跳「日」或以象移「田」,都繞不出這只八百多年歷史的老棋盤,窄弄曲巷裏容不下縱横的車,只好閒步如兵卒,在清晨的無人古城裏,倒也悠然如將帥。
下盤沒有輸贏的棋吧!生命不是該放淡嗎?
晨曦漸起,胸壑裏千車萬馬皆化成走卒一枚,我正安份於我的人生角色,富貴如浮雲,權勢名利隨風去,閒步古城好個浮生半日閒。
沒有楚河、漢界,不攻,也無需守,只是走著盤格。忽然起了個念頭,何不來個登高遠眺,讓整盤城棋盡收眼底?於是順著地勢爬到古城最高點 - - 萬古樓。
霧濃露重的清晨,天色尚暗,我是第一個上萬古樓的人。售票處的小亭,昏黃著一盞燈,裏頭傳來收音機的新聞報導,字正腔圓的調子彷彿播送著軍隊的晨訓,像是回到民國初年的黃埔時期,這盤棋終於有了些戰鬥味道。守衛的老伯看見我,微笑喚聲「早」,收了錢,給我門票後,就指著左後方,要我去那裡拍攝視野較好。是攝影器材洩了密,讓人知道我是個喜好攝影的旅者,於是從「兵卒」的軍人身份換成影像詩人,原先蘊釀的黃埔情緒則消散成眼前灰霧裏的櫛比屋廬,這盤棋果真有些禪味,原來它什麼都是,也什麼都不是。
佇立在山腰的樓台上,我想到一段聖嚴法師和索甲仁波切的對話:
索甲仁波切:我很想多認識禪宗,能否請您告訴我禪的心要。
聖嚴法師:「沒有一個東西是禪宗的心要」,這就是禪宗的心要。
索甲仁波切:我就知道您會這樣說。
(兩位都大笑起來)
這笑聲也響在耳旁,就是當下,在這清晨雲南麗江古城的我的耳旁。
腑視眼底這盤八百年的城棋,一戶就是一顆棋子,錯落成滿城淡然的佈局,棋子不動,月光動,棋子仍不動,日光動,就這樣月落日升,棋盤已下了數百年。今晨,我怎忍心起手下一顆棋呢。
人生為何要有輸贏,放盤棋不動,任其在歲月裏存在,不也美嗎?
今晨,我是靜觀天宇而不語的棋手,在麗江古城下了一盤禪棋。
■ 2006年12月31日
雲靄灰厚,天漸亮,但無陽光,八點鐘我慢慢步下山來,和Kris約好八點半一起吃早餐。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
若天氣好,就上玉龍雪山去,順便再看一場張藝謀的「印象.雪山」。
若天氣不好,就不上玉龍雪山,改去束河古鎮。
昨天觀賞完「印象.雪山」,本要搭纜車上雪山,但因風大纜車停開,沒去成,今天想再去,但必需要有好天氣。
■ 荷蘭導遊
早餐仍是四星級飯店裏的“軍隊伙食”,不過每看到Kris安然自若地飲食,就不抱怨,學著他安然自若。
我端了一碗炒飯、一杯豆漿、一碟小菜(豆干及炒馬鈴薯)及一盤水果(西瓜及小蕃茄),仍是一派自然主義的簡單飲食。僅有的葷食是炒飯裏摻雜的火腿丁,我開玩笑告訴Kris,他們真厲害,為了節省成本,竟能把火腿切得和飯粒一樣大小。
「他們的功力不止在火腿丁吧,連蛋也可炒成如米粒一般大小的蛋屑」Kris提醒著我,一時好像回到新兵入伍時的光景,絕對克遵勤儉建軍的伙食原則。
才樂此不彼地嘲諷著,一位老外已過來和我們湊桌,清爽的褐色短髮看來約三十來歲,除了一杯豆漿,就只拿三塊餅乾當早餐,簡單吃著,一邊打開皮質的公事包拿出文件清點。
看著他文質彬彬的模樣,我和Kris的音量也跟著調低,輕聲細語怕吵到他。檢查完一份文件,拿起手機撥打,簡短地確認後即掛斷,然後很禮貌地點頭向我們致歉,也怕吵到人。Kris趕快用英文回應,要他放心,沒影響到我們。發現Kris和我都能用英文溝通,於是自我介紹是荷蘭來的導遊,帶了15位團員來中國旅遊,18天的行程要走香港、廣州、桂林、昆明、麗江、大理、西安、北京等地。
這下子,我和Kris都好奇,趕快問他的荷蘭團員在哪裡?
指著偌大餐廳的遙遠角落說團員們都在那裏,然後補充一句,他們就喜歡自己一群坐在角落。我和Kris抬頭遙望,果然遠遠那頭有兩桌老外,都是老年人,正有說有笑地用餐。
「他們習慣這種中式早餐嗎?」我忍不住問。
「沒問題,反正是自助式,他們會找自己喜歡吃的東西,還覺得充滿異國風味呢。」
剛剛才被我們稱為軍中伙食的早餐,居然是別人眼中的異國風味美食!這種文化差異的趣味,讓我更想和那位荷蘭導遊多聊聊。原來他1986年就來過麗江,一直強調當時還沒那麼觀光化。我們的話題持續延伸,但快九點鐘了,已事先和計程車司機約好在大廳等候,所以Kris先過去,順便打電話詢問玉龍雪山國家公園的纜車是否運作,這樣才能安排整天的行程。
我和荷蘭導遊多聊了一會兒,才趕過去旅社大廰。
沒想到一場美麗的錯誤就此展開……
街上,兩位穿著傳統服裝的納西婦人。
■ 美麗的錯誤
Kris打完電話後確認山上下雪,纜車不開,所以今天就去束河古鎮。
我的意思只是要計程車載我們單程去束河古鎮就好,但忘了交待Kris,等我出來,在司機的鼓吹下,Kris已答應包他整天的車並幫我們安排麗江近郊一日遊的行程。對大陸的司機,我一向不是很放心,像昨天就被強迫和別人併車,現在又讓人安排行程不是自找麻煩,到時不知又會有什麼狀況?是我沒事先溝通好,不能怪Kris,而且一起旅行就是不要有太多意見,才能相處愉快。
於是,我們上路了。
果真,很慘。
第一站,開了二十多分鐘的車,被帶到一個叫「拉市海」的溼地湖泊。不是去看湖,是停在田野中一處經營騎馬及搭船的店家,要我們遊湖,有專人導遊,五十分鐘的行程,可選擇騎馬或搭船。
天啊!我們是要去束河古鎮看那些民居,怎被帶到這裏來?
都怪我,貪著和那位荷蘭導遊多聊幾分鐘,才造成這場美麗的錯誤,如果當時和Kris一起到大廳,就會堅持直接搭到束河古鎮。現在,被載到這荒野裏,真不知怎麼辦?而天空則陰霾成一層厚重的灰黑色,好像隨時要塌下來似的。
我們決定告訴司機,不騎馬也不搭船,其他行程也都不要了,直接帶我們去束河古鎮就好,還是照事先講好的費用支付 ( 一天一百人民幣 )。哎!我們已沒有再被放鴿子的本錢了。
還好,司機倒也老實,雖然少讓他賺一筆傭金,但沒什麼不悅,就載我們回頭往束河去。不過,遊興卻因此大受影響,這樣來回就浪費一個多小時。回程索性一路睡覺,到了束河才被叫醒,睜眼一看,差點昏倒,這就是束河“古”鎮嗎?
■ 古鎮?
手邊的資料這樣描述著束河古鎮:「一條清沏的山泉穿過,農家庭院陳放的紅漆躺椅及露臺下的矮土牆述說著束河的過往記憶。小狗臥在青石板街旁等著打牌的老主人,半天動也不動。村口的青龍橋,已有400多年的歷史,依然寬闊平整。叼根煙的納西老人,隨時會邀你喝杯普洱茶。納西四合院曬著金黃的玉米,當你獨自坐在院裏像老農般守著玉米曬太陽,什麼都不想,任憑慵懶散淡的音樂吟唱到日落,這就是束河古鎮。」
但眼前所見,是新建的仿古樓房棟棟相連,招牌繽紛地經營著觀光客的生意,直覺就不想進去。
問著司機,這就是束河古鎮嗎?
他只是酸酸地說:「剛不就說過,現在都改建成新樓,不太像古鎮了」,語帶諷刺,暗指這裏本來就不好玩,剛才要去你去騎馬、搭船偏不要,活該!
「那居民都住在哪裡呢?」
「後頭,後頭,靠山那邊找找看。」司機草率地應著。
上午十點多了,我們只要硬著頭皮下車參觀“古”鎮。
「可是,我網路上查的資料不是這樣的啊!難道那個古鎮,不是這個古鎮」我心虛地自言自語,順便讓 Kris 聽見,以減少自己因為行程安排失誤而產生的罪惡感。
一位馬車師傅招攬著我們,問說要不要乘馬車遊古鎮。趁機向他確認這裏真的是束河古鎮嗎?
答案很肯定,馬車師傅還指著前頭一方地標牌給我們看,清清楚楚寫著束河古鎮。哎!將就點吧,還是得往這座人工古城前進。滿街都是紀念品和小吃店,和淡水及九份沒什麼兩樣,就是觀光區嘛,有什麼好逛的,心裏不情願地滴咕著。
Kris問我,要不要進店裏看看?
我意興闌珊地回答:「這些店,我沒什麼興趣,就先往山那邊去,找幾家舊房子來看,總比在這裏 shopping 好。」
Kris 猛點頭,讚成我的想法,讓我稍稍釋懷,不再那麼自責。
於是我們穿過這些新建的古建築,任憑周旁的商家么喝叫賣著,就直接往遠處的村莊移去。
此時天灰灰地茫茫,細雨如霧露般開始飄起,我們兩只身影無助地蹣跚天地間。
■ 束河古鎮
走了十來分鐘,路旁一棟破舊房子正改建著。
隨便有間破屋可看,至少不虛此行吧,於是告訴 Kris 想進去瞧瞧。
還是先“探”一下比較好,好歹這是別人的房子總不能無故就闖進去。
才探著,裏頭低沉的聲音喊了過來:「進來坐坐嘛,天氣冷,一起烤火」。
我望著裏頭「空屋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庭院搜尋。
聲音又響起了:「這邊!」
終於在右側的廊角發現一位又黑又壯的中年粗漢,正坐在燃燒的柴火堆旁注視我們。
「我們只是想參觀這種老房子」道歉似地趕快遞上這句。
「沒關係,儘管進來,坐嘛,聊聊。」說話時滿臉肌肉都隨著移動,那粗漢客氣地邀請我們。
此時,又發現柴火那另一端有位中年女子,戴著便帽安靜地坐著,看到還有婦女在場原本提防的戒心就開始消退。「應該是一對夫婦」我才說著,Kris已靠過去和他們一起烤火並相互寒暄。
原來他們是修屋子的工人,姓楊,家住九河鄉,長年在束河工作。說主人不在,要我們儘管看著夠。這下子,我可樂了,每個角落都逛遍,什麼都好奇,連臉盆、鍋爐、毛巾、青菜、砧板都舉著鏡頭認真拍攝。那位楊兄覺得有趣,看得咯咯大笑。天南地北聊了十來分鐘,楊兄知道我們想看真正的束河古鎮,起身喚了聲:「走吧,帶你們去看舊房子!」被這突如其來的邀約嚇著了,但立刻欣喜地跟著往外頭走,長長的泥土路被兩側的漆樹延伸夾雜著,行走其間,我們正要尋訪行程裏的束河古鎮。
在束河古鎮遇到的楊兄,此時,我們正坐著烤火聊天。
■ 煙柳平橋
走過一段田野路,黃土徑換成了青石小巷,有著土牆的屋舍開始密集,村落已近。經過村口的青龍橋,楊兄告訴我們這橋已有四百年歷史,建於明朝萬曆年間,長25公尺、寬4.5公尺、高4公尺,由石塊壘砌而成,為麗江古石橋之最。橋面經過數百年的風雨洗刷變得斑駁蒼老,卻不失古樸厚重,馬車一過,就聽見達達的馬蹄聲迴響橋面間。清澈翠綠的青龍河從橋下流過,河畔盡是茂密的柳樹和白楊樹。初春時節,河畔的楊柳冒出嫩芽,如煙似紗,仿佛綠意湧上橋面,這就是束河八景之一的「煙柳平橋」。
此時,一掃心中陰霾,原來真正的束河古鎮在此,前頭入口處那些新建樓區應該稱為束河商區比較適合,這才是我們想造訪的古鎮!
路上,楊兄停下腳步和這位村民打招呼。這張相片,讓我想到西遊記:唐三藏去尿尿,留下所騎的馬兒在旁邊休息。沙僧捧著因犯錯而被魔法處罰變成“豬頭”的豬八戒,孫悟空趁機拿相機把這幅情景拍攝下來。
■ 納西人家
我們閒步於青石小鎮,幾道狹巷轉折後,來到一處掛滿整牆金黃色玉米的畜棚前,還注視著由青石砌成的矮牆及馬廄裏一匹探頭出來的馬,楊兄已比了手勢要我們往左側大門進入。
「進去嗎?」我疑惑地確認。
楊兄笑著點頭,然後一腳跨進,領著我們走。
太令人驚喜了,原以為只在古鎮晃晃,沒想到帶我們來造訪一戶納西人家。成堆的玉米、豔紅的乾辣椒、粗壯的木柱、古舊的窗櫺、陣陣炊煙、時而響起的狗吠、親切的納西語調及十多張笑臉迎接著Kris和我,一切仍像夢境,來得太突然,有點不真實。
很快地,我們就被帶去和整戶人家圍著烤火,並泡了上好潽洱茶招待我們,從年輕的十來歲妹妹到最老的七十三歲婆婆都過來烤火,那感覺像有股暖流流過心房,溫馨至極。
Kris負責擔任親善大使,和他們整家族圍成一圈聊天。我則相機拿著到處觀察這戶納西人家的起居景物,每個小角落都不放過,情緒十分亢奮。跑到廚房去和姑媽聊幾句,拿相機要拍她端著大碗公吃飯的模樣,她一直說拍出的相片會嚇著人的,用這麼大的碗裝飯。也順著木梯爬上樓房夾層的儲藏室去,看著囤積成山的玉米發呆,我好喜歡吃玉米,轉身告訴隨我上來的小妹,昨天在古城裏花了兩塊錢買一根玉米吃。她則一臉驚訝,然後說,這裏的玉米是給牲畜吃,人不吃的。「真的嗎?」真希望我是匹每天有玉米可吃的馬。妹妹又帶我去看房間的窗櫺,說那是家裏最美的雕刻,我痴痴看著那簡樸的雕工,感受著動人的民俗之美。這般遊藝於時光的記憶裏,不知不覺兩小時己過去,我們十一點到達,現在快下午一點了,不好意思讓人招待吃飯,所以依依不捨地告辭。留下主人及楊兄的連絡住址,告訴他們有機會再來麗江,一定過來這裏住幾天。
一直陪我聊天的小妹妹,在城裏唸書,過年,剛好放假回來。
今天像場奇遇,我和Kris都欣喜有機會到這戶納西人家作客。
出門後,發現原本灰陰的天氣已是晴空萬里,豔陽高照。於是不急著回去,我們往更偏遠的村莊走去,想多瞭解束河古鎮,多逛了一個多小時才慢慢回到新城區來。
已經下午兩點多鐘,肚子很餓,得吃午餐了。
束河古鎮
■ 基逗兩分
新建的古城區各式商店應有盡有,餐飲店種類繁多,但我們決定找攤路邊小店試試雲南小吃。
抱著辜且一試的心理,叫了三樣點心及一盤炒麵,有著名的麗江粑粑、薯塊及炸馬鈴薯絲。可能是油炸物太多,吃得頗膩口,於是又要了一碗甜湯來解膩。整頓午餐就這碗甜湯最正點,趕快問老闆娘這是啥東西?
「基逗兩分」老闆娘說完,我沒一個字聽懂。
又再問了一次,她才解釋,是用“雞豆”做成的“涼粉”。
「什麼是基豆?」
「反正就是一種豆子,麗江的特產。」
「基豆的基是那一個基?」
「公雞、母雞的雞。」
「哦!瞭解,那涼粉是清涼的涼,米粉的粉嗎?」
「是!」
「那什麼是涼粉?」
「就是你現在吃的那碗。」
「為什麼要叫涼粉?」
對我這些白痴問題,Kris忍不住插嘴:「涼粉,就和米粉一樣,是種食物的名稱嘛!」
「可是米粉是用米做成的,那涼粉是用“涼”做成的嗎?」
接著,就沒人想理我了……
這是我們嘗試雲南小吃的路邊小攤
■ 午睡
三點五十分回到旅社,先睡一下。醒後,準備帶Kris去爬萬古樓,看看這盤八百年的城棋,如同,我早上所見的那盤人生一樣。
晚安上則去觀賞「東巴樂舞」,真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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