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航」這三篇文章後來收錄至2012年出版的【三毛住過的加納利群島】一書裡,但限於篇幅,刪減不少文字,這三篇則是原稿。
此時兩位類似警察的人員已接到通報走過來了,以「非法入境」的名義扣押我的護照並將我帶走……
不知他們要帶我到什麼地方,會不會如同電影所描述的,被看待成非法入境的罪犯,關到小房間裡不給水不給食物,一審問就十幾個小時?
■ 忐忑
沿著長廊走了一段,還好沒被關到秘室裡,只是到達一處陳列數張長桌的大空間,然後就把我交給一位海關官員“審問”。
對方只簡單問了我一句:「沒台胞證,你來北京幹什麼?」
雖然對那張表情輕蔑的臉覺得厭惡,但還是耐心向他解釋,並非我自己要來北京的,是因為荷航班機延誤,他們安排我到此轉機,而且那邊的海關官員告訴我用「護照及身分證」即可通關轉機。
我正要將荷航幫我重新安排的航班表遞給對方時,他直接了當地說:「既然是荷航安排你來的,那就請荷航來解釋。」立刻命令屬下通知荷航,然後請另一位安全人員把我帶回轉機櫃台等候荷航出面處理。
於是我又回到轉機櫃台,剛才幫我辦理轉機手續的那位港龍航空小姐問我怎沒去登機?錯失這班香港班機,飛高雄那段也會有問題呢。
我無奈地把剛發生的事重新說一遍,聽完當場其他兩家航空公司的櫃台人員都過來安慰我,倒了茶給我,還請我到櫃台裡頭坐。但我覺得還是要克遵身為“乘客”的本份,婉謝入坐的邀請,就站在櫃台前等候。雖然內心忐忑不安,但一直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有“大將之風”,不口出惡言,凡事微笑以對,因為這不只代表我的個人教養,更代表我的國家。所以還是彬彬有禮地和那幾位轉機服務人員聊天,很訝異我當時居然能如此鎮定,不但佩服自己的表現,也讓對方印象深刻。
結果荷航主管還沒出現,海關安全人員又來把我帶走了,說是更高階的長官要親自處理我的案件。
■ 審問
這次換成另一位壯碩的中年官員審問我,表情更嚴肅,語氣更霸悍,很不客氣地劈頭就問:「來北京怎不帶台胞證?」
我只好微婉地再解釋一遍,結果他也沒專心聽,邊聽還邊交待手下做事。等我講完,才有點不奈煩地回答:「反正等荷航的人來再說。」然後就開始詢問電腦前的工作人員其他案件的處理情形。
心亂如麻的我,很有耐心地等到一個空檔,趕快開口:「長官,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航班表,麻煩“您”看一下!」故意把“您”說得很重,低姿態地遞上相關資料。
我的聲音本來就好聽,再加上語氣非常誠懇,再怎麼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拒絕我吧!終於那位官長轉身過來看了我的機票,我指著上頭原本是「阿姆斯特丹、香港、高雄」的飛程,再把荷航新給的「阿姆斯特丹、北京、香港、高雄」航班表也對照說明一遍,那位長官拿下老花眼鏡仔細核對後,就完全瞭解我的狀況了。等他再把眼鏡戴上時,我很客氣地補充一句:「長官,我絕對不是要非法入境或故意不帶台胞證,只是意外被荷蘭航空送到北京來轉機。」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頭:「我明瞭,還是等荷航的人來了再說。」
此時坐在電腦前的海關人員就抬頭問這位長官:「這個案子(指我的案子)該怎麼寫?」
「你放著,我自己寫就好。」說完,他只是抿著嘴好像在思考些什麼……
■ 章子怡
過了幾分鐘,一位身穿水藍窄裙洋裝的荷航女主管過來了,髮髻梳得清爽俐落,長得像章子怡般的瓜子臉,一看就是那種會咄咄逼人的高階管理者,搖擺著高跟鞋踩了過來,瞬間綻出一臉職業笑容地說:「長官,聽說我有們位客人在這裡,要我帶過去轉機。」
那位嚴肅長官毫不給面子地回答:「沒證件怎麼轉機?你們到底在幹什麼,把客人送到這裡來。」他知道錯不在我,對荷航也很不滿,於是開口便指責荷航。
荷航主管先是表情不自然地賠了個笑臉,然後很嗲地解釋:「我們的班機延誤,所以才送他到這裡來,不就只是轉個機,就去香港了嘛!」
嚴肅長官更生氣了:「沒證件妳說怎麼轉機?怎麼轉?規定就是這樣,你們亂七八糟地把客人送到這裡,你們自己去處理。」
荷航主管被長官的大嗓門嚇到了,膽怯地探問:「就轉個機而已嘛!」
「沒證件就是不能轉,這是規定,我也沒辦法,妳敢讓他走嗎?」長官已把眼前這位伶牙俐嘴的“章子怡”當出氣筒開始大聲訓話了。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怎麼來就怎麼走,不能入境也不能到第三地,只能原機遺返,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長官越講越氣,直接開罵了:「你們到底在幹什麼,把人送到這裡來,人家(指我)還很無辜呢。」
「是荷蘭那邊處理的,又不是我……」荷航主管低聲抱怨著,然後比了手勢要我跟她走。
到此時我才確定我真的得被「原機遺返」,雖然生氣但仍非常理智,我知道在場的任何人都沒錯,錯是錯在阿姆斯特丹那邊,是他們按照電腦上查詢出來的規定要我用「護照+身分證」來北京轉機的。所以我沒對現場的任何人發脾氣,因為這疏失與他們無關,大家只是在個人職責內依規定行事。
離開時,我還是很有禮貌地向那位長官說:「不好意思,帶給你們麻煩。」
他大概沒遇過這麼客氣的「原機遺返」乘客,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為避免尷尬只好又隨口罵了荷航幾句。
之後我就沉默地跟在“章子怡”後面走了,茫然地傷心著。
經過轉機櫃台時,先前和我聊天的那幾位轉機服務人員全站起來問我結果如何,我只是苦笑:「還是得原機遺返。」
大夥招著手叫我要保重,那是此次事件中讓我覺得最有人情味的一幕。
經過安檢關卡時,沒想到那位長得像庹宗華的官員更直接站到走廊外,關心我能否轉機?我想他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了,所以“內疚”地過來關心我,等我告知仍需原機遺返時,他則輕聲地向我道歉。其實他根本沒作錯什麼事,或許基於我的修養及禮貌,才反倒讓他覺得不安。雖然心情很亂,而且也無法接受“真的”要被送回阿姆斯特丹,但至少我還是表現出持有中華民國護照的國民該有的泱泱氣度。
跟在那位荷航女主管後面走著,只聽見她那高跟鞋的細長鞋根急促敲擊著地板的聲音,她兀自地越走越快,直到發現我沒跟上,才轉頭對我喊著:「走快一點啦!飛機快飛了。」那是她唯一對我說的一句話。
■ 登機
來到登機門,所有地勤人員已在空橋入口前等我,一位女服務員對著“章子怡”抱怨:「怎麼拖這麼久,整架飛機都在等呢!」
「我已叫他走快一點了。」
聽她回答這句話時,我簡直快捉狂了,是你們公司作業錯誤把我送到這裡來,害我被原機遣返,你們居然還用這種態度對待我!本想破口大罵,最後還是鎮靜下來。說真的,眼前這些人都不知「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讓我被送到北京來又被原機遣返的人也不是他們,就算當場發飇又能怎樣?
我有我的脾氣,但也有我的理性及修養,於是我選擇安靜地接受一切。
有位服務人員給我一張空白登機證,手寫著44G的座位就叫我趕快登機了。
我停下腳步問她:「我現在連機票都沒有,到了阿姆斯特丹怎麼辦?」
「你趕快登機,到了荷蘭會有專人在機艙門口等你,先登機再說。」
就這樣,我被帶上飛機,才進去機門立刻關上。有位空姐指著機艙最後面的一個空位,告訴我那是我的座位,要我趕快就座,馬上要起飛了。
這就是我被「原機遺返」所使用的登機證
■ 心經
要走到機尾座位這段步程,幾乎是我這輩子走過最難熬的距離。
不斷有不友善的眼光看著我,因為我讓大家延遲了很久無法起飛,我是害群之馬。移動而過時,兩側的竊竊私語就一路跟隨著,甚至有位中年婦人直接用憤怒的表情瞪著我。到達後面那區時,整群十七、八歲的荷蘭少年(好像是同旅行團的人)就坐在我四周,有刺青的,有戴著鼻環的,有理著半面光頭的,正嗤之以鼻地迎接我這位讓大家苦候的“敗類”。當我要坐下時,周旁不少噓聲及我聽不懂的荷蘭語就低低切切迴盪著,我只能拼命忍耐。我卸下攝影背包要放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櫃時,剛好遍尋不著任何空位,此時幾位不爽的少年開始煽笑了。我窘迫地拼命開啟附近的行李櫃,看我越急他門越得意,居然整群啍起一種古怪的曲調,夾雜些用嘴唇發出的「啵」、「啵」氣音,雖然聽不懂,但知道那是一種輕篾、挑釁的動作。
我忍耐著只想趕快安置好我的攝影背包,後來一位空姐跑過來要我把背包放在座椅底下就好,趕快坐下繫好安全帶,飛機要起飛了。
看到我的慘狀,那些荷蘭少年覺得更爽了,居然連袂鼓掌叫好。
我攤在座位上不知所措,全身因窘迫而發熱,彷彿魂魄皆散,知覺混亂到無法控制肢體。發現飛機在緩緩移動了,才想到要把手機關掉收進背包裡。癱軟的雙手使盡力氣從座位底下拖出攝影背包,拿出一個小型塑膠便當盒,我一向把手機放在盒內,以免被壓壤。結果旁邊的荷蘭少年看到我那只印有卡通圖案的便當盒,立刻搖頭猛笑,順道拉著旁邊的夥伴一起“嘲笑”我這個幼稚的手機置放盒。
我氣得發抖,手指完全不聽使喚,僵持很久才把手機放進盒內,然後慢慢塞進背包。喘一口氣,再把背包用腳後跟移進座位下方。
有種想哭的衝動,雙手抱著頭不知所措地發楞……
忽然腦海浮現一個念頭:「唸心經吧!」
沒錯!趕快唸心經,唸心經就能讓心情平靜下來: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 悟
才唸了幾句,不知什麼緣故,彷彿有股清涼的光(或氣體)從頭頂往下遪透開來,陣陣漾進心底去,像是滴墨渲染在畫紙般柔順地擴張著…..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悟頓”!
唸心經固然能讓人情緒平靜下來,但真正的平靜應是連心經都不用唸,不管什麼狀況都能當下接受,不動聲色地將情緒吸收下來,讓滴下的墨汁化成畫紙上的蓮瓣,於是外來的羶笑詆毀越多,綻放在心底的蓮花就越祥和。
我試著不去唸心經,不藉任何外力,讓自己的心境自然地平靜下來,接受一切,接受一切,接受一切……
瞬間的轉念,彷彿有種安祥自心底…慢…慢…浮…上….來,整個人開始放鬆,不再覺得窘迫,不再有任何抱怨及懷恨。
等我再張開雙眼時,竟覺四周無限美好,我正安穩地坐在機位上,優雅地存在著。
我悟出什麼了嗎?
剛才那種瞬間「化滴墨為蓮瓣」的靜心過程,應是我不斷旅行所尋找的生命答案的「答案之一」吧!
對面生老病死,不就也就是這種「化滴墨為蓮瓣」的接受態度!這神來的“頓悟”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日後當我再面對任何艱難困境時,就會知道如何在瞬間「化滴墨為蓮瓣」,進而…化干戈為玉帛,化暴戾為祥和。
原來我苦求不解的生命疑問之一,竟在此刻得到圓滿的解答。即使轉盡經輪、讀遍冊藉、耗盡千金、走遍天涯,也比不過此刻的珍貴“頓悟”。
感謝老天!感謝老天!
(待續)
後記:
這場因原機遺返而引發的「頓悟」,對我來說太重要了,這也是為何我從巴黎回台灣後,每天都很快樂的原因。我想,在我的生活修行裡又不知不覺往前跨進一大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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