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航」這三篇文章後來收錄至2012年出版的【三毛住過的加納利群島】一書裡,但限於篇幅,刪減不少文字,這三篇則是原稿。
這漫長的「原機遺返」飛程,就在那刻美麗的頓悟後變得平靜喜樂,於是就開心地閱讀,開心地睡覺,食物來時也開心地吃,幾乎忘了接連飛行二十餘小時的疲憊,不知不覺就回到荷蘭了。
■ 某年某月的某天(彷彿一張破碎的臉)
其實我已時差錯亂分不清時間和日期了,只是破記錄地在天上飛來飛去,更精確的說法應是在歐洲和亞洲之間飛來飛去……
出發時是白天,抵達時也是白天,被遺返後仍是白天,不知黑夜哪裡去了?
反正我又回到阿姆斯特丹而且心情愉快,在北京登機前,獲得的唯一訊息就是「會有專人在機門等我」,希望接下去能一切順利。
■ 真象
出到機門外時,一位身著荷航水藍制服的年輕東方女子就站在那裡東張西望,想必是在“找”我!
於是趕快過去“自首”……
我剛說完來意,對方立刻用標準的北京話向我道歉,彷彿擔心我會在機門前失控咆哮似的,她說…(很重要哦!請各位注意聽)…她說:「我們公司的電腦系統忘了更新過境中國的規定,每個關卡都沿用那個“舊規定”來辦理,才會將您送到北京並造成您無法在北京轉機。」說完,又連續補充數句「抱歉」,一臉膽怯的表情,可能是公司裡的“菜鳥職工”被派來充當替死鬼,就是來挨罵的替死鬼!
偏偏並沒出現她預期的咆哮場面,我只是笑著說:「沒關係!這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我要怎樣才能飛回高雄。」
她鬆一口氣,但仍小心翼翼地說:「能否再等我幾分鐘?我會帶你去辦理登機證。」
「不用客氣!我自己去就好,告訴我哪個轉機櫃台即可。」
她仍強調要親自帶我去,但得等機上乘客離開後填寫些記錄才能走。
「不用擔心,我自己去就可以了。」經我再三要求,她才告訴我,去T6轉機站的9號服務台,那裡會有專人為我服務。
輕聲向她道謝後就愉快地前往,沿途還停下來拍了一張阿姆斯特丹的蔚藍天空。
■ 豬頭姐妹花
依指示來到T6轉機站的9號服務台,服務人員就是昨天安排我到北京轉機的那位短髮男子,唯一的差別是他安穩睡了一夜又來上班,我卻悲情地飛去北京又飛回來。
看到我,他先是驚訝然後連聲向我道歉,說話時嘴角還微微顫抖,擔心我會發飇。
不過我只是聳著肩說:「反正……我又回來了!」然後揚起眉頭作了個鬼臉,大方地問他:「趕快告訴我正確的回家方式!我不想再飛來飛去了。」
短髮男子想笑又不敢笑,倒覺自己的死罪已被赦免,輕鬆地說:「公司已幫你預約好班次,就照你原來的行程,從阿姆斯特丹飛香港,再轉回高雄。」
「謝啦!」我開心地點頭。
他開始幫我處理相關手續,就在此時剛好敲起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於是灰姑娘的馬車變回南瓜、駿馬變成老鼠、金鏤鞋變成……哦!我是說當時剛好下午六點鐘,這位轉機櫃台的短髮男子要下班了。對歐洲人來說,下班時間一到不管多重要的事皆可放手不管,準時下班最重要,於是他告訴我同事會接手處理,然後我就眼睜睜看著他翩然離去……
不幸那位接手的女服務員完全不瞭解我的狀況,又從頭把我的資料問過一輪,最後…依據她的“專業”判斷,竟然告訴我,無法從香港轉機,因為香港屬於中國,所以會再把我遺送回荷蘭。
天啊!荷航的服務人員怎會愚蠢到這種地步?
我很有耐心地告訴她,半個月前我就是從香港轉機過來的,絕對不會有問題,香港和北京不一樣啦!
那位笨到無法形容的服務員死也不相信,硬是不肯讓我到香港轉機。
至此,我終於瞭解真的不是我“帶塞”,而是不管誰遇到這種白痴航空公司都會倒楣到極點!
接著那位小姐把我的證件全部移到後邊的桌上,和她的主管認真地研究我的案例。最後…她的主管開口了……
她說:「你需要香港簽證才能從那裡轉機!」
快被氣瘋了,這種狀況還不當場幹譙的人真是聖人。
不幸,我就是那位聖人!我再次解釋,我來的時候就是經由香港轉機,根本不需要「香港簽證」!怕這兩位豬頭姐妹花聽不懂,又特別強調我經香港轉機已數十次,從來不需要「香港簽證」。(哇咧,他媽的!^%$#*&%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沒錯!她們真的是豬頭姐妹花,仍堅信她們自己的專業判斷,不過還是撥電話請海關的中國官員過來“仲裁”。
不久仲裁人員已抵達,其實就是昨天在登機門前最後確認我可以用「護照+台灣身分證」在北京轉機的那位中國白髮官員。一看到我就客氣地向我解釋,因為荷航電腦系統的轉機規定沒更新,所以陰錯陽差安排我到北京轉機。我也客氣地回答:「沒關係,這個我瞭解,現在問題是荷航主管認為我需要香港簽證才能在香港轉機!真是荒天下之大謬,麻煩您向她們解釋一下!」
「真的嗎,她們說你需要香港簽證才能在香港轉機?」那位白髮官員匪夷所思地向我確認。
「沒錯!沒錯!麻煩您和她們溝通。」
接著就看到白髮官員和兩位豬頭姐妹花你來我往地脣槍舌劍對陣一番……哇靠!差點昏倒,敗陣下來的居然白髮官員。他過來告訴我:「她們還是不放心讓你到香港轉機,所以打算請你從阿姆斯特丹直飛台北。」
「這太誇張了吧!堂堂一個荷蘭航空居然不清楚香港轉機規定,而硬要更改我的飛機行程,我買的機票是到高雄,不是台北耶!」越說越生氣,逐漸逼近發飇的臨界點。
白髮官員知道是荷航理虧,又過去向那兩位豬頭姐妹花協調,仍是一番脣槍舌劍,結果白髮官員又過來了:「她們還是不肯讓你到香港轉機,只答應給阿姆斯特丹直飛台北的機位,但我告訴她們這樣是不對的,所以荷航“決定”讓你升等到商務艙。」
「管她什麼“娼”,我已連續飛了二十幾個小時,只想早點回家,不想被送到台北去啦!」我忍無可忍地拒絕荷航的商務“娼”。
白髮官員誠懇地拍著我的肩膀:「你聽我說,你是我看過最特殊的乘客,不管在北京或荷蘭都態度好到令人稱讚。別人只要逮到機會就脅迫航空公司無條件將其升等到商務艙,而你卻不要商務艙!」說著,他把頭低下來往上仰望我的臉,另一手握住我的手,用長輩的語氣親切地說:「就給我個面子吧!接受荷航的商務艙到台北去,再搭車回高雄就好。在北京那種難堪的場面你都能落落大方地得體應付,別在最後關頭計較“升等商務艙”這件事了,別人求都求不來呢!」
長輩都這樣說話了,只好“委屈”接受王八烏龜荷航強迫我搭乘的商務艙。
看我妥協了,白髮官員伸出手示意要握手,我重重地回握,他又強調一次:「從沒看過像你這麼nice的乘客,有機會歡迎再到荷蘭來。」
「No!No!No!No!No!」我連說了五聲,然後搖頭回答:「我可不想再被遺返回荷蘭了,趕快讓我回家吧!」
聽完白髮官員立刻大笑,轉身過去向豬頭姐妹花拿了登機證交給我,這趟返鄉路才總算撥雲見日。
不過,請相信我……進到商務艙才是“災難”真正的開始。
■ 災難
我再說一次,進到商務艙才是“災難”真正的開始。
先描述我當時的狀況吧!滿臉鬍渣已長得像飄流荒島的魯賓遜,身上的襯衫因之前的“蘿拉快跑”加上長程飛行已又臭又皺,頭髮更因長時間靠在椅背上睡覺而變成龐克造型……再配上我的涼鞋及夜市買來的腰包,這原本是在經濟艙根本沒人會在意的“造型”,出現在商務艙時卻立刻造成“震撼”。沒錯!就是“震撼”這個形容詞。
我小心翼翼坐在有8道臥躺調整鈕的商務艙高級座位上動也不敢動,先觀察四周光鮮亮麗的上流人士們如何坐息再說,以免鬧出什麼無地自容的笑話。
正在潛伏觀察時,美麗的空姐過來了,嬌嫩地說:「我幫你把背包放到行李櫃去?」
我立刻婉謝,這只市價6000元台幣的Tamrac高級攝影背包是我全身上下最“名貴”的裝備,放在身旁不但可“虛張”身份地位,也可暫時遮住我腳下的涼鞋及腿毛。
接下來怎麼辦呢?
眼睛餘光瞄到旁邊那位棕髮中年男子,熟練地脫下極具設計感的黑皮鞋,走到遙遠的前座背後(相信我,商務艙的前座是在遙遙的幾步遠處),將鞋子優雅地放置到下方的個人置鞋區去。
哇靠!原來鞋子是要這樣放的。
先等個兩、三分鐘後,再故作“熟練狀”脫下我的涼鞋,蓮步輕移到遙遠的前座背後,將涼鞋置放到我的個人置鞋區去。
他媽的,真該死!幹嘛把置鞋區設計成透明網狀,這樣不是大家都看到我那雙用186元在全家福買的零碼抛售涼鞋了嗎?
再來呢?
旁邊那位棕髮中年男開始拆開椅座旁荷航提供的個人盥洗包,取出一雙機上專用毛襪,套在他腿下那雙昂貴的棉襪外。
哦……原來如此,趕快如法泡製。
不過立刻模仿會被發現我在學他,所以又等了一陣子,才假裝“駕輕就熟”為我的赤腳套上毛襪。
接著空姐端上果汁,我取了一杯柳橙汁,喝一口就發現居然是鮮榨的純柳橙汁,好喝死了,立刻一飲而盡。後來才發現又失態了,別人都輕啜幾口就優雅地擺在扶手面板上(商務艙的扶手面板簡直像張小桌子),只有我的瞬間已成空杯,還遺留一道果粒殘骸黏附在杯身,極不雅觀……
趁沒人看見,趕快把空杯拿過來猛搖一陣,好把果粒殘骸搖到杯底去!不幸這種只會出現在「豆豆先生」身上的動作卻被空姐看見了,於是“體胋”地又送來一杯鮮榨柳橙純汁,真是有夠糗。
我就說嘛!進到商務艙才是“災難”的開始。
災難又來了,接下來空姐發menu要我們勾選開胃飲料,其實我只想喝雪碧。但空姐特別逐一介紹今天提供的紅酒及白酒來自什麼地區、是幾年份的,在這種狀況下若只點一杯雪碧,不是太不識相了。還好我點了紅酒,否則真的是全商務艙裡唯一喝汽水的人。問題是,我不敢喝酒啊!
好吧,為了顯示身份地位我還是憋著氣把那杯名貴的紅酒灌完。
至於商務艙的餐點可都是專人量身打造,從沙拉、麵包、主菜到甜點皆可自己勾選六、七樣,不管牛排或海鮮都美味奢華。問題是擺放兩側的六、七種刀叉我真的不知如何合乎禮節地物盡其用。更慘的是旁邊棕髮中年男的餐點和我完全不同,所以連模仿的對象都沒呢!
還有一件糗事忘了說,商務艙特別提供高級餐巾布,上頭有個扣孔,用餐時扣在上衣的第一顆鈕扣上,以免弄髒名貴的衣服。但我一時失察(應該說根本不懂),所以直接拿來擦手擦嘴了……
終於供餐時間結束,可自由活動,再也沒什麼商務艙的禮節需要模仿了!才想安靜地閱讀我的「未央歌」,卻發現商務艙的音樂頻道豐富到不行,簡直像座小型唱片行,於是我振奮地一一試聽,得知不少好專輯。
到曼谷時,下機停留一小時後再原機飛回台北。此時我已熟悉商務艙的各項服務方式,無需再觀察學習,於是開始大方地和鄰座的棕髮中年男聊天。首先向他“哭訴”我此趟歸程所發生的種種狀況,聽完他只是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最後才冒出一句:「你因此被升等到商務艙來?」
「沒錯!」還是老實承認吧,反正我怎麼看都不像是自費的商務艙乘客。
這位棕髮中年男已算不錯了,還肯跟我聊天,同艙裡的幾位台灣上流人士看到我這副模樣連理都不理呢。
之後就和那位來自英國的棕髮中年男一路聊回台北,他述說他在英國的高爾夫假期,我則自豪著我在比利時跳蚤市場的尋寶行動,他說他非商務艙不搭,我說這是我第一次自己搭乘商務艙……雖然聊話內容牛頭不對馬嘴,但兩人還都蠻愉快的。
■ 回家
到達台北後,還能享受商務艙優先下機的禮遇。哎!當初從布魯塞爾飛抵荷蘭時,若讓我「優先下機」就能趕上香港的班機,也就不會有後面這些原機遺返的遭遇了。
飛行將近四十小時,往返歐洲及亞洲三趟,終於千辛萬苦回到台灣。經過此次磨練,以後再長的飛程都無所畏懼了,也算是另類的收穫啦!
只是這一路的“災難”並未因此消除,我這樣飛來飛去,我的大行李基本上是跟不回來的。在中正機場申報行李遺失時,對方得核對我的機票及登機證,我拿出一疊出來讓在場每個人都看傻眼,實在無法推測我的行李會到哪裡去。
「好啦!你們慢慢查,我可以搭車回高雄了嗎?」
呼~ ~ 終於要回家了。
最後我從機場坐接泊車到桃園高鐵站,搭高鐵回高雄,再換搭高雄捷運到離我家最近的站,又步行二十分鐘才到家,時間2008年4月13日晚上九點半。
這場破紀錄的迷航飛程大概是我旅遊生涯裡最精彩的一段了。
不過故事還沒結束……
隔天荷蘭航空打電話給我,說我的行李已到高雄小港機場,問我能不能親自去認領。
我說:「拜託!航空公司不是都會用快遞把行李直接送到家嗎?」
結果荷航居然回答,因為他們在高雄沒有服務處,所以會先把行李從高雄用飛機送到桃園機場,再由公司人員寄送快遞到你家(高雄),可能要兩、三天後才會收到行李。
此時我隱約想起前天在阿姆斯特丹狂奔到登機門口仍被拒登機時,那位金髮女子用沙啞的聲音所喊出的那句:「這輩子再也不搭乘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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