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緣起
怎會想去波蘭，一個陌生又冷僻的東歐國度呢？
這一切，還是從猶太人說起……
西元前63年被羅馬人滅國後，猶太民族從此顛沛流離千餘年。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二次世界大戰時希特勒的猶太大屠殺，這段血淋淋的歷史不斷從文學、電影、音樂裏向世人提醒著，但我第一次親臨現場的體驗是2001年在荷蘭阿姆斯特丹造訪《安妮之家》，這棟房子就是安妮(Anna Frank) 在集中營遇難前藏身的密室。為躲避納粹警察的搜捕，安妮一家人就擠在這狹隘的空間裏生活了25個月，《安妮的日記》詳載著這段充滿恐怖的生活記錄。
今年三月我在耶路撒冷的「大屠殺博物館館」看到更詳盡的陳列記錄，當時就決定該走一趟納粹集中營去親身見證歷史，於是去波蘭的想法隱然成形，因為波蘭的奧斯維辛(Oswiecim)遺留著世界最大的納粹集中營。
去波蘭看納粹集中營？！每次向朋友們提到這個計劃，就被譏笑是“瘋了”，所以沒任何人有意願要跟我去。
後來想到波蘭在歐洲，去歐洲當然先去比利時找Vincent及Jing(像候鳥一樣，每年我都會飛去比利時)，可先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去啊？起先Jing還好心地提供一些更佳替代方案，例如去葡萄牙或西班牙，那裏的海洋總是迷人。但我仍“只想”去看集中營，如此意志堅定地“發瘋”，他們只好“認了”陪我去一趟波蘭。布魯塞爾的朋友們聽說他們要去波蘭也認為真是“瘋了”，夏日的歐洲，明媚的景色正綻放，淌著青春氣息的人們爭相到地中海渡假，怎會有哪個鄉巴佬要去波蘭 - - 那個教宗出身的古板國家？
不要懷疑，那個人…就…宿…偶，還有兩個被拖下水去的Vincent及Jing。
所以，當歐洲的男男女女都飛到地中海畔吹涼風，悠閒地著看雲兒飄啊飄，手持透明的各色調酒綴著鮮紅櫻桃或檸檬薄片，音樂如潮水拂過，全身放鬆的知覺都溶到浪裏去翻騰……而，我們可能正在波蘭的集中營內驚嚇地望著如山的殺人證據，還有陳列的一張張蒼白的槍決臉孔及晦暗毒氣室裏怎樣也散不盡的冤魂……
■ 簽證
我必需先承認，比利時有著全歐洲最麻煩的申根簽證，這是我幾年來的心得。
但他們唯恐這種“優勢”會被其他白痴歐盟國家趕上，所以今年的簽證又再接再勵多加了一項「A guarantee letter signed by the relative or friend in Belgium and legalised by the city hall (with copy of ID card or residence card of the guarantor and proof of his financial resources).」懶得翻譯了，只要相信比利時的申根簽證是全宇宙最麻煩的就好。
當然我還需要波蘭簽證，光這兩件事就夠我忙上幾個星期，而兩位被拖下水去的Vincent及Jing也跟著忙，每天陪我在e-mail上點數還缺那種證件，他們好補寄過來。即使如此，我仍是意志堅定，我要去波蘭，我要去波蘭，我要去波蘭……
■ 出發
2005年 6月22日下午六點從高雄出發，經香港及蘇黎士轉機到比利時的布魯塞爾。
搭飛機，我偏好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因為要設法把180公分的身驅縮在機艙座位裏，實在是種需要天份的折磨，坐走道旁可爭取一些空間讓可憐的腿兒伸著放。
高雄到香港先搭華信，之後才接瑞士航空，所以在要在香港的瑞航櫃台辦理check in。當然唯一的要求就是「小姐，麻煩給我一個靠走道的座位」，早學會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客氣語調來懇請。那位小姐濃濃的港腔回答「好，我儘量」連抬頭看我一眼也沒，劈哩啪啦在鍵盤上輸入一堆資料，然後出來一張登機證，到蘇黎士的。接下來又是一陣鍵盤的敲擊聲，也把到比利時的登機證從印表機裏催出來，然後還是沒理我，繼續確認著行李單。
看到她如此冷漠的行事效率，我開始擔心她是否真的幫我劃個“靠走道的座位”？基本上，我不認為答案是肯定的。
於是，展開多年來必備的“狗腿策略”……
「小姐，你那唇膏的顏色好漂亮」趕快引個話題問著，「我曾在雜誌上讀過，喜歡這種淡得透明的粉橘色唇膏的女人都喜歡聽義大利歌劇或著歐洲輕爵士樂……」她終於溶了一些冰霜似地回說「是啊，我聽一點點Jazz。」(拜託，鬼才相信！)
接著我趕快補上「妳好客氣，剛看到妳，就覺妳的音樂涵養一定很好，不然不會選這種線條簡單的小耳環，我看許多女鋼琴師都載這款的，就和妳的類似。」
她喜形於色地笑著，問說：「就一件李行，掛到…...布…布…(唸不出那個城市名稱)」
「布魯塞爾，掛到布魯塞爾」我趕快幫她接上。
她心花怒放，聳一下肩，撒嬌地說Thank you。
「妳們的服務真好」我找到任何機會就趕快塞進幾個“噁心的”讚美字眼。
她遞給我到比利時的登機證，用筆在登機門處劃了個圈，叮嚀我到蘇黎士要再確認幾號登機門。
然後，要遞上香港到蘇黎士的登機證時，忽然說「我再幫你查查看是否有靠走道的座位」然後，又是一陣鍵盤聲，印表機跑出另一張登機證。她把原先那張撕掉(顯然，正如我猜測的根本沒給我靠走道的座位)，再拿新的給我，「21號登機門，10點45分登機」她嬌嫩地交待著，最後還補上一句「你要的，靠走道的座位」，才把登機證及機票正本、護照都還給我，眼裏則蕩著一池水。
不敢說這算不算是「女性主義」的敗筆，每當你試著去吹捧她們的化妝及衣飾時，女人就軟化成一灘水，無任何招架的意識……
好吧！這是我多年來搭機的經驗，如何從“冷漠、漫不經心”的航空櫃台小姐那裏弄到自己想要的靠走道座位。重點是，從香港一路飛到比利時，至少我有個舒適的座位可容身。
■ 禪
大概在香港機場說太多“噁心”且“違背本性”的話，雖然沒像小木偶那樣鼻子變長，但深覺愧對良心，接下來一整路幾乎沒開口說什麼話。
沿途就專心閱讀著奧修的「活的禪(Live Zen)」一書，千萬不要懷疑我天性純樸的氣質，更勿以“一席與小女子之對話”而判定吾人一生之修煉。
看吧！為證明之，這些都是我沿途從書上抄錄下來的重點文字：
「我只是一面鏡子，事物來到我面前，反映在我裏面，然後消失，我依舊是空。 - - 如同明鏡看到一個人，洞察其“空”的本質。」
「看到一個人，看到死亡，凡事皆空，有什麼好計較的。」
「在這寂靜當中，雲兒帶著極其感恩的心，充滿著你；它們的歡喜是會傳染的。清爽的微風來了，碰觸了你，並且讓你生命的每一根纖維都跳起來……接著雨來了……」
「見就是不見，不見就是見，見時鏡不見，不見時鏡自見。」
■ 抵達
哈，哈，我又來到比利時，這個混亂、冷漠、自由並夾雜幾許自大，而且效率極慢的歐陸小國，像又回到家一樣。
才提著行李，就想像Vincent及Jing在外頭等著接機的模樣，一年多沒見，不知有什麼改變？
通過海關的檢稅閘口時，一位胖胖的官員對我手上那只長長的圓筒物品(要送給Vincent的美濃紙傘)有意見，問那是什麼？
我說：「雨傘」。
有點無法置信，他以為是“名畫”，又再問說值錢嗎？
攤開雙手，我睜大眼睛說：「你看過一位穿涼鞋的寒酸旅客會身帶一支價值連城的雨傘嗎？」故意學著西式的幽默來反問。
他笑了，禮貌地比著手勢讓我出關。
■ 義大利餐廳
出境大廳上，Vincent及Jing早等著，三個人都笑得燦爛，忙著交換一些寒暄的問候，把行李抬上車後，繼續聊著許多迫不及待等著要展開的話題。
一臉大鬍子的Vincent問我肚子餓不餓，套著中國人習慣的“謙虛”公式回答，我當然說不餓。
Vincent立刻用婉惜的語氣說，這麼長程的飛行，我還真希望用一頓豐盛的午餐幫你接風，至少吃得漲漲的，鼓著肚子連走都無法走動，真是可惜！
對老朋友這種幽默的說話方式我並不陌生，所以立刻故意改說：「Now, I change my mind, I feel very hungry. Very very hungry！」
「Really, you changed your mind？」Vincent把語調拉高“調侃”我配合著改變主義，讓肚子變餓了。
我喊著「Yes！」
「好吧，太好了」Vincent假裝說「那只好讓我們先去飽食一頓囉！」
車子穿梭在布魯塞爾的街巷裏，綠意盎然的模樣讓我驚訝，每年都是冬天來，總是灰灰冷冷的景象，不是下雨就是飄雪，永遠是死氣沉沉。但眼前卻是彩色鮮明的街道與行人車輛，彷彿到了南歐的海洋國度，所以我特別興奮。
最後，我們停在一處小巷口，就在裏頭的義大利館子用餐。
■ 痞子
才進門，那古舊歐洲味道的暗暗小館子，不管是顧客或夥計都熱切地和Vincent打著招呼，可見Vincent這位常客的人緣極好。
我們隨著往內走，繞了一個圈到餐廳另一側的戶外座位區，這裏別有洞天地種了一整園各式草木花卉，牆上塗滿鮮艷的色彩，活像置身在義大利南部的地中海風情裏，我們尋了個大陽傘下的座位坐著，任風兒陣陣輕拂。
一會兒waiter拿了menu來，都是法文，我看不懂，Vincent和Jing負責點餐。
忽有位上菜的走過，Vincent拉著他唏囌了一堆法文，並指著我，可能要他show幾句中文給我。我是這麼猜，但聽不懂法文，不知這把戲是什麼，但心裏等著那傢夥開口說著洋腔的「你好！」。
那waiter對著我笑一下，匆忙留下兩句「痞子，痞子！」就端他的盤子去了，留下滿臉錯扼尷尬的我，接下來我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Vincent點完餐，才低著頭偷偷告訴我：「你知道剛才那傢伙嗎？」停了一下，把聲音壓得更低「我和Jing騙他義大利的pizza是從中國學來的，在中國就叫“餅子”，所以現在只要見著中國人進餐廳，他就會貼過去說“餅子，餅子！”」說完Vincent就大笑，對他長期來的惡作劇顯得意又自豪。
哇靠，原來是「餅子」，不是「痞子」，害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弄懂後，我也大笑，此時那傢伙剛好上菜過來，對著我又是幾聲「痞子，痞子！」，我猛點頭笑著回應，你才是憨直的義大利白痴痞子。
■ 始作俑者
用餐間，鄰桌來了一家人，還沒坐定就招著手和Vincent、Jing問候，那美麗的法語聲韻就隔桌相互回應著，我成了一隻優雅的東方鴨子，微笑地配合著“鴨子聽雷”。
聊了一會兒，Vincent才爆出幾句英文說「就是這位傢伙堅持要去波蘭！」顯然是要讓我聽懂的。順著這句介紹詞，隔桌那頭的朋友都不約而同地轉頭看著我，好奇的表情可想而知。
一時之間，我才知道對比利時人來說，如此美好的夏日時光，沒去地中海畔度假，而決定去波蘭看集中營，是多麼滑稽的一件事，至少，我從他們的表情裏讀到這樣的結論。
當然，我自己也覺得好笑，就是對“他們的覺得好笑”覺得好笑。
反正不管如何，可能很多好友都知道Vincent今年夏天要去波蘭渡假，而我就是那位始作俑者，那位堅持要去看納粹集中營的始作俑者。
■ Vincent的家
吃到將近三點，才回Vincent的家。
一年前來時，這棟房子還在裝潢，由Vincent自行設計，當時聽著他的構想就無比心動，恨不得趕快看到成果。
所以接下來的時間，我就興奮地在屋內四周張望觀察，像隻好奇的老鼠聞嗅完每個角落才甘心安靜下來。等到肯安份坐下來時，就開始和Jing聊音樂，這是我們最大的交集，一溶進去就天昏地暗無日無夜地聊不停，直到Vincent過來喚著，說要去布魯塞爾藝術學院看作品展，我們才從音樂裏被分解出來恢復成兩個人形，隨Vincent的車子出門去。
■ 布魯塞爾藝術學院
Jing說這兒就是席慕容當時就讀的學校，於是我特別費些心思逛著，想像這位影響我年少時期極巨的女詩人如何在這裏渡過她的春夏秋冬。
學校裏正擺設著一個藝術聯展，參觀的人極多，但場面很輕鬆，大家喝著啤酒閒聊，衣著簡單的居民無居束地遊晃著，讓嚴肅的作品都輕鬆起來，我想比利時的生活水平已高到一種程度，才有辦法讓藝術直接溶進生活裏。台灣的藝術展覽總是太正式了，一板一眼，好像非得有些涵養的人才准參與似的。
這次的展出的作品，創意無限，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也喜歡那種輕鬆的氣氛。
■ 詩人特展
接下來我們又去布魯塞爾著名的大廣場看一個比利時詩人的特展，那詩人我不認識，那些法文的詩，我也不懂，但喜歡那種詩的氣息。
結束後，我們和Jing一位會說中文的希臘朋友在廣場的露天coffee shop聊天。當然Vincent不忘介紹我就是那位“讓他們要去波蘭渡假的人”，我只是笑著，不知如何接腔。這笑柄肯定在布魯塞爾傳播已久……
那希臘人叫Bobby，和歌手陳昇的英文名字相同，而陳昇有一本書就叫「布魯塞爾的浮木」，還真巧！
Vincent是比利時人，Bobby是希臘人，Jing來自大陸，我是台灣的，四個人會說的語言加起來約有十種，但唯一都能溝通的就只有英語，所以最後我們決定都說英文，免去額外的相互翻譯。
四個人聊的東西頗雜，但有一點確定的是Bobby對台灣很不瞭解，也不想瞭解，他所接受的中國文化全盤來自大陸。當我試著要向Bobby解釋繁體字所蘊含的文化之美時，他根本沒興趣聽，只覺學簡體字方便多了。老實說，Bobby就像一般歐洲人的縮影，對台灣都只是一知半解，讓我有點洩氣。
■ 燭光晚餐
我好喜歡Vincent的家，所以告訴他晚餐不要外頭吃了，回家去我來弄吃的，雖然廚藝不是頂好，但隨便煮幾中國菜樣給老外吃綽綽有餘了。
每次都煮薑母鴨，但去年為了買鴨肉，我們在布魯塞爾繞了六家超市才買到，所以今晚決定不再蹉跎春青去買一隻鴨，隨手拌些肉燥麵就保證賓主盡歡了。
我們點了臘燭在露天的陽台上用餐，光影晃動裏，邊吃邊聊到凌晨一點多。若不是明天要趕飛機去波蘭，可能就耗到天亮了。
這麼要好的朋友卻天涯相隔，每次見面總是如此不捨，永遠有說不完的話。人生啊，人生，最美好的事莫過於有幾位可以聊到天亮而不自覺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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