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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簪子》

 

 

 

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2002)是學弟叫我去捧場,到「世界族群和平影展」當觀眾,他們擔心放映時“門可羅雀"。

 

好吧!那我就過去當隻肥雀,幫忙充場面,時間2002年10月21日

 

沒想到,首日播放的《三不管地帶》(No Man's Land)真是宇宙無敵超級好片!我後來才知道是2001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但不管它得不得獎,都是一部極棒的電影。也因這部《三不管地帶》讓我對主辦單位的選片頗具信心,所以每天都去,把七部電影全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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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時(2002)「世界族群和平影展」的節目冊內頁資料

 

 

 

 

但在劇院裡讓我哭到不行的,並非這部絕世好片,而是台灣導演蕭菊貞拍攝的記錄片《銀簪子》。

 

於是200210月24日寫下這段文字張貼在網路上:

 

昨天去影展看了一部片子《銀簪子》,是部紀錄片。

 

劇情述說民國三十八年政府從大陸撤退來台,帶了六十萬大軍,他們以為不久就可反攻大陸回家了,沒想到一待四十年。這群老兵成為台灣與大陸間最尷尬的一群!有家,歸不得,不可求。

 

導演蕭菊貞的父親也是老兵,開放後回大陸時奶奶已去世,沒留下任何財產,只有一只隨身佩戴的「銀簪子」,導演就循著這只銀簪子走進父親的世界裡……

 

父親原住於湖南省桃江縣,因為是小兒子,所以奶奶特別疼愛。十八歲時要去南京讀書,奶奶不同意,在父親再三保證寒暑假一定回來看奶奶的情況下才出發。但到了南京,因為動亂許多大學已不招生,所以沒學校可讀,留在南京又沒工作,所以想回湖南。但那樣的動亂時局回也回不去,可能半路就發生意外了。最後請大哥幫忙找到一個要移師到湖南的部隊,跟著部隊走最安全。結果行軍至江西就停下來待命,一等就幾個月,最後跟著徹退到台灣。音訊全無,和家人一別就是四十餘年。當父親在電影裡口述這段往事時,我實在控制不住淚水。

 

奶奶最疼愛父親,每天思念著,只要家裏有腳步聲就問說是不是父親回來了,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餓死在人民公社裡。大陸解放後,大伯被下放去當“犁牛”,二伯被監禁,最後自殺,三伯是小學校長,卻被自己的學生批鬥,最後跳樓自殺,沒死,但終生殘廢。老奶奶被分派到人民公社種田,因為裹小腳,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走,每天從田裏走回來,大鍋飯已被吃光,就這樣慢慢餓死。

 

民國七十六年開放大陸探親,父親第一次回鄉,在長沙車站就和四十年沒見過面的大伯、三伯互擁哭成一糰。到家門口,跪在地上用舌頭舔地上的泥土,回來了,回來了,終於回來了,這就是故鄉。

 

到奶奶墳前上香,父親一字一句告訴奶奶,感謝二十年的養育及失蹤後十多年的掛念,自己卻沒盡到任何奉養之責,連「寒暑假一定回來」的承諾也沒實現過。

 

看到這段我的淚水又崩潰了。

 

片中也訪問不少老兵,「四十個年頭」這個詞一再出現於不同的老兵口中。他們離家時皆只是十多歲的小伙子,每逢年節別人歡慶時,就會想家偷偷躲在房裏抱著棉被哭,如此度過了「四十個無親無故的年頭」。這部紀錄片讓我非常震撼,騎車回家的路上一直啍著齊豫的「四十個無親無故的年頭」,只是曲已不成調,想到片子裏的情節就哽咽。

 

片子最後打上當初徹退來台的六十萬大軍,應是六十萬個生離死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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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國民黨部隊, 194811Jack Birns攝於浦口,節錄自「內戰結束的前夜」一書。

 

 

 

 

 

 

  

 

就這樣開始接觸到蕭菊貞導演的作品,那時一直想買《銀簪子》這本書,聽說還附贈DVD,想介紹給身邊所有的外省朋友觀賞。

 

但我這個人總是後知後覺(正因我後知後覺所以活得比較快樂),看完影片想買書時早已絕版,人家的書是2001年9月出版的,一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說,蕭導的書不到一年就賣完,而我的書好幾年都賣不完。)

 

我的個性又非常不積極(正因我的不積極所以活得快樂),書買不到就算了,日子還是可以過,且年復一年,平淡卻開心!

 

直到去年(匆匆12年已過)……

 

明華園黃字團的行政總監康素慧博士讀完我那篇「流浪一號」(請點選參考),忽然在line上告訴我,她認識一位導演也很愛狗。

 

我想應該不是黃字團的勝國導演,他家沒狗,那會是誰?

 

當電腦銀幕出現「蕭菊貞」三個字時,我差點跳起來!(怎會這麼巧)

 

於是康素慧把我那篇「流浪一號」傳給蕭導看,幾天後(2014年7月28日)我也收到蕭導轉贈的《銀簪子》,而且還親手簽名,真是驚喜又感動。

 

沒想到12年前在劇院裡淚眼潰堤的感動, 12年後居然還能延續……這機緣真奇妙!

 

 

 

 

 

 

 

我有不少藝文及影劇界的朋友,所以知曉其間的潛規則,當作者送你書或歌手贈票邀你聽演唱會時,(像我們這種有能力提筆寫字的)禮貌上都要幫忙寫篇介紹專文。

 

但這次的《銀簪子》,即使沒人送書,早在12年前便於網路上大力推薦了,何況現在蕭導親自送上簽名書,無論如何也得把這份慈善的正面能量寫下來和大家分享。

 

只是始終下不了筆……這12年的機緣累積太多感觸,且書裡牽涉的戰亂傷痕頗沉重,真的不知該怎麼寫?

 

那就擱著吧!

 

反正,我一向不積極。(所以人生美好)

 

 

 

 

 

 

 

直到上週我在家大掃除時,發現水龍頭又卡了一層水垢!

 

哎!我們的自來水……

 

真的該寫篇文章呼應蕭導了,原本她不是要拍攝《銀簪子》的,而是高雄的水。

 

要寫,但如何下筆?

 

又花三天時間,再把這本書重讀一遍。好!真的要寫了。

 

 

 

 

 

 

 

先來看《銀簪子》裡的兩段文字:

 

還記得在榮民之家訪問伯伯們時,有位張伯伯說,他覺得他這輩子很不值得,一生為了國家,結果到頭來兩面不是人,在台灣人家罵他們是外省豬,回到大陸又被看做台胞,哪裡是他的家呢?然而,像我這樣的女人不也尷尬嗎?雖然我生在台灣,長在台灣,但從小時候我就被叫做外省囝仔……政治人物可以為了選舉,拼命割開這聯結,拼命撒鹽,這是生活在台灣很苦悶的一頁,但掌權的人誰在乎?(節錄自第143頁)

 

父親,今年七十多歲,他有五十多個年頭生活在台灣,為什麼他不能是台灣人呢?人的一生能活到多久,能有幾個五十多年呢?難道非要拿橡皮擦擦去他生在中國大陸的記憶,才有資格當台灣人嗎?(節錄自第146頁)

 

蕭導從小就因「外省囝仔」的身份而煩擾,但我剛好相反……

 

我的故事是這樣:

 

國小時我和一位叫「美莉」的女同學比鄰而坐,當然是那種桌子中間劃一條線,誰也不能越界,老死不相往來的相處模式。(此模式,全台皆然)

 

因為名喚「美莉」,所以我都故意叫她「醜陋」。

 

有次「醜陋」抽到要上台背課文,結果一緊張背不出來,被罰回座位站到下課。看她哭得唏哩嘩啦,我還頗幸災樂禍,反正楚河漢界分隔著,我們是敵人。

 

她邊啜泣邊哽咽地說:「昨天背給爸媽聽時,明明都好好的,上台就都忘光了

 

隔著座位聽到這些字時,換成我變得好難過,低著頭眼淚都快出來了。

 

原來外省人都會關心兒女的功課,「醜陋」她爸媽竟會督促她背課文,我爸媽從不知我在學校讀些什麼?我長這麼大,上學從沒人接送,下雨不會有人送傘,長大參加各種考試從沒人陪考,出國唸書更不會有人送機接機……爸媽隨時在工作賺錢,一切都要靠我自己。

 

那時才頓悟原來像「醜陋」這種外省家庭,爸媽都會參與她的學習,忽然之間嫉妒、羨慕又自卑!(後來又知道外省籍的姨丈都會要求表弟及表妹每天背誦唐詩宋詞)

 

所以,小時候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外省囝仔」

 

這就是我和蕭導最大的差異,但我們也有共同點,就是高雄的「水」!

 

先來看這段節錄文字:

 

每回朋友問起我是哪裡人時,我才一回答完,大多會換來同樣的一個問題:「你怎麼不去拍你家?那種地方拍記錄片最好了。」

我家?

 

「對呀!你家那裡可以拍的題材那麼多,太酷了!台灣都沒有人好好拍過這些題目,一定會紅。」這……好冷的建議,如果我是櫻桃小丸子,臉上必定浮現五根黑線條。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除非必要我不會談到我的「家鄉」,雖然這幾年很流行要文化工作者回到自己的家鄉,尤其記錄片導演拍攝自己生長的地方,可是我卻從沒這念頭,甚至避免去想到那地方是「我家」這件事。唯一一次我興起在仁武拍攝一部記錄片的念頭,是想拍哪裡的水。

 

高雄,仁武,我家都買水喝,一桶水二十公升十塊錢。一條路上加水站就有好幾家,每一家都說是來自大武山的山泉水,每一家也都有衛生局檢驗合格的證書貼在大鐵桶外。每一次我回家,母親就會趕緊要我騎摩托車去多載幾桶水回來,免得我不在家時,她得拖著平常用來拉行李箱有兩個大輪子的鐵架子去買水。來回一趟好說也要十來分鐘,空桶子去還輕鬆,拉著二十公升的水回家可不好玩。

 

我討厭去買水,倒不是嫌麻煩,而是我可能有被迫害妄想症,每次面對那兩個人高的大鐵桶,我老懷疑著:怎麼可能是大武山的山泉水,我明明去過大武山那裡頭好幾次,哪來這麼多山泉水出來賣?如果這些水不是從大武山來的,那這水哪來的?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全鄉大家都得了怪病,因為我們都喝了奇怪的水……這麼一路下去,像《百年孤寂》小說般魔幻寫實的情節就要出來了!

 

關於「水」的記錄片這念頭,完全沒有執行,因為當我和住在仁武的同學聊起時,大家都勸我別做傻事。水,乾淨透徹,水的背後卻很複雜,還有人開玩笑說,「小心你拍到最後,被丟到大水桶裡去!」呵呵,這個恐嚇有效,我放棄了這個計畫。(節錄自第26頁)

 

   一直是高雄最大的問題,都幾十年了,我們還在買水喝

 

猶記20幾年前剛從美國畢業回來,對於買水這件事非常「不屑」,鬼才相信街上賣的是“山泉水”,根本是假的,想也知道比自來水還糟。所以家人(及大部份高雄人)都喝買來的假“山泉水”,唯獨我繼續安心飲用自來水。拜託!從國外留學回來,還跟人家買水喝,太荒謬了吧!

 

直到有一天,老爸得了癌症只能吃流質食物,我必需每天幫他用十種水果打汁配上高蛋白奶粉,並煮紅豆、綠豆、黑豆、薏仁、燕麥為他調製五穀漿 ……

 

重點就在用電鍋 煮紅豆、綠豆、黑豆、薏仁、燕麥時,自來水加在內鍋當然看不出異樣,但外鍋的自來水蒸發後卻留下滿鍋白垢,我真的有嚇到,這就是我們喝的自來水嗎?起初我還不相信,改用 “假山泉水”來煮,外鍋還真的沒白垢。從此不再鐵齒,乖乖跟著喝“假山泉水”,至少體內不會積滿白垢。

 

因此上週大掃除,發現家裡的水龍頭卡著一層水垢時,就想起我們親愛的蕭導……當初若妳慈悲地拍攝高雄「水」的記錄片,並拿下金馬獎及其他國際大獎,或許我們現在就不用買水喝了。所以,蕭導都是妳害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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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銀簪子》書裡的相片,水中倒影裡有排放黑煙的煙囪,非常有「高雄仁武」的氣氛。

 

 

 

 

 

 

 

  

 

當然蕭導對於家鄉仁武除了「水」的記憶外,書裡這三段也極有趣,一段和老爸,一段和老媽,最後一段是全家「仨」的故事。

 

一直等到我在外工作了好幾年後,買了一台小車,父親自始至終都沒擁有過一部四輪房車,就連摩托車也是輛古董。

 

還記得我從國小開始就通學,每天都要搭四十分鐘的公車上學,而我散漫的個性,經常讓我趕不上車,遲到好像家常便飯,老是要被老師罰錢,甚至繞著校門口蔣公遺像的圓環跑三圈。曾經,我抱怨過父親:「人家爸爸多好,沒趕上車還是可以送他們上學,你都只會罵我!」

 

「妳自己要遲到,讓妳受一下懲罰也好。我沒有車可以送妳的!」他冰冷的說。

 

結果沒多久,有一回我又遲到了,當時已經開始耍酷,遲到也無所謂。可是偏偏碰巧坐了幾站後,竟然看到校長也要搭這班公車,不知他是特意視察?還是車壞了?而剛好坐在第一排的我,簡直嚇死了,我們那時的校長,可是會當眾打學生巴掌的,當時已經沒有座位,眼看校長就要上車了,我心理猶豫要讓位給他,還是趕緊躲到後面?後來我選擇了假裝睡著。而一路上,我雖閉著眼睛,但我清楚知道校長一直站在我旁邊。我心裡當時恨死父親了,為什麼他就是不願意送我上學。

 

後來,又過了不久,我又趕不上公車。父親這次竟然答應用他的老爺摩托車送我到學校。結果最糟的情況發生了,車子在半路竟然抛錨,我們兩個人就只好在仁武前往鳳山的道路上,推著摩托車,尋找修車店,我終於知道父親為何不送我上學了,他那輛車最遠的距離大概只能騎15 分鐘,勉強維持他上班使用,這天的任務超越過平常,於是就壞了。我注定遲到,父親上班也來不及了,推車推了十多分鐘,可是七、八點店家根本還沒開門,後來父親大發脾氣,要我自己想辦法到學校,他說:「自己的事自己要負責。」車子他自己想辦法。

 

於是,他也不理我,我只好開始走路,走了十多分鐘才找到一個公車站牌,重新等車上學。那天,我遲到了快一個小時,被老師臭罵一頓,而我心裡其實更掛念著父親,父親是如何回家的?車怎麼辦?後來父親為了這件事,三天不跟我說話,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也只好乖乖閉嘴。我想父親也一定很沮喪吧!這是他第一次送女兒上學。

 

但父親沒有為此換輛新車,只是更明確的告誡我:「我們家就是這樣,妳一切都要靠自己。」(節錄自第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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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為了分擔家計,曾經有一回竟然突發其想,決定自己做碗粿到市場賣。我當時好像國小三年級,聽了也覺得很興奮。於是,某天放學回家,我和母親就拎了一個小桌子,提了兩大籃碗粿,大概有三十多個,到家附近的路口擺起攤子。小桌子上就擺著一碗碗甜的鹹的碗粿,還有我用原子筆寫的一張紙,「一碗十五元」。我和母親都沒賣過東西,但想到能賺錢就很高興,只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似乎沒有人對我們及我們的碗粿有興趣時,我們的信心很快就崩解了。我開始埋怨母親的舉動很蠢,擔心自己被同學看到丟臉,而母親的臉上也開始笑得尷尬了。

 

下午五點鐘,我們總共賣出了三個碗粿,自己吃了兩個,眼看父親就要下班回家了,我和母親趕緊收攤,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件事要是被父親知道,我們倆就完蛋了,於是我們做好協議,絕對不提此事。而那天回到家後,面對滿桌子的碗粿一臉疑惑時,母親則笑著說,都是我吵著要吃她才做的,順便也要送給隔壁鄰居。我,成了代罪羔羊,被父親抱怨找母親麻煩,要是吃不完我要自個兒解決,而委屈的我只能對母親扮鬼臉。

 

當然,這失敗的計畫,也只維持了一天,但碗粿卻吃了一個星期。(節錄自第74頁)

 

 

 

這是我的一個小秘密,小時候反正家裡也沒車,就連去個高雄的大統百貨公司,我們一家三口都要頂著炎熱的太陽,在路邊等個二十分鐘的公車,然後搖搖晃晃汗流浹背,晃個五十分鐘才到高雄,之後呢?又要走上十來分鐘,才能真的到達大統百貨公司門口,快活的享受第一股冷氣的風。這種機會大概一學期一次,所以當幾年前大統百貨公司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時,我是受傷的。(節錄自第193頁)

 

大統百貨公司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時,我並沒很受傷,因為我大姑媽住在附近我經常去。常去,什麼事都會變得不稀奇!倒是看到這則仁武的新聞時,真的很受傷:

 

恐怖殺手 斬首2貓丟屍民宅 (中時電子報2015年02月03日)

 

實在太恐怖!高雄仁武一對中年夫妻常餵養流浪貓,卻遭鄰居斥責,最近更有2隻貓咪被斬首,只剩無頭屍體被丟在門邊,夫妻倆調出監視器,發現疑似社區內的老人所為,已通報動保處緝兇。

 

 

 

 

 

 

 

在太平盛世,兩隻貓被殺害是件震驚社會的事件,但在那個戰亂時代,死了幾十萬人都無聲無息的,我忽然想起龍應台的《大江大海1949》:

 

2009年龍應台重新回到父親槐生的故鄉衡山。

她想知道1919年出生的槐生,他所生長的那片土地,是怎樣的一片土地?

於是翻開《衡山縣志》。

槐生兩歲那一年,衡山「五十多天不雨,田土俱涸」、「飢民成群外出乞食,或以野草充飢」。

五歲那年,大水滾滾從天上來,「湘江、洣河沿岸民房未倒塌著寥寥無幾,災民露宿兩三個月之久」。

十二歲那年,「大雨兼旬,山洪驟發。」

十五歲那年,「久晴不雨,大旱成災……飢民採野草,剝樹皮,挖觀音土充飢。秋,旱災嚴重,近百所小學停辦」。

十七歲那年,山洪爆發,「農民外出成群乞討。」

十八歲那年,絲蟲病流行,湘江、洣江暴漲,衡山重災。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那一年,大旱,加上兵燹,大部份田土失收。秋天,瘧疾流行,衡山死亡兩千多人。

1946年國共戰爭全面爆發,縣志是這麼寫的:

衡東境內發生嚴重飢荒……飢民覓食草根、樹皮、觀音土,霞流鄉餓死189人,沿粵漢鐵路一線有數以萬計的人外出逃荒。六月,天花、霍亂流行。秋,患病率達百分之二十四,死亡率逾百分之五。

龍應台說,

這回來衡山之前,

我以為,

1949年是如何慘烈、如何特殊的年代,

翻開縣志,燈下夜讀,

每一個字都在呼喊,

我才知道,

啊,1949年,是多麼普通的一年啊!

 

蕭導也說她們家很普通,沒什麼好拍的,還說:「當一個導演說要拍攝自己的父親,顯然不具什麼吸引力,偶爾遇見一兩位記者,他們也大都回以尷尬的一笑。」

 

但當你真正閱讀蕭導她父親及其老家的故事時,仍會因他們流離顛沛的命運而震撼不已……只是,後來想了想,其實在那時代哪個老兵的身世不是這麼曲折離奇?六十萬徹退來台的老兵們,就是六十萬個生離死別的故事,因此和所有的老兵一樣,這就是蕭導她父親「生離死別」的故事:

 

其實,湖南老家的故事,總讓我覺得沾染著強烈的悲劇性。爺爺在公親年幼時便去世,奶奶在解放後,因為藏了一只一錢的小金戒子,而被劃歸為地主,後來在人民公社裡勞動,可是還裹著三寸金蓮小腳的奶奶怎還動得了,每回大家工作結束,趕著回去搶著大鍋飯吃時,奶奶還跑都跑不動,回到了人民公社早已經沒有食物了,後來奶奶幾乎是營養不良病死的。到了臨死之前,她的經神狀況已有了問題,每次遇到有人進門,她總是喊父親的小名,以為是父親回家了。

 

父親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姊姊,我大姑姑的命很不好,嫁了一個壞男人,整天花天酒地不說,還會動手打她,而父親唯一說過年少時逞凶鬥狠的故事,便是為了姊姊和姊夫幾乎卯上一架,後來我這位大姑姑得了肺癌去世了。

 

至於我的大伯,那更是悽慘,年輕時候曾經在國民政府當官,解放後,他被鬥進了勞改營,根據大伯的兒子小毛大哥後來寫信來說,大伯每天被打,他去看大伯時,他幾乎全身瘀青,頭腫得兩倍大。後來,大伯受不了折磨,有天清晨假借上廁所,便跳河自殺了,最後連屍體都沒找到。父親回家時,大伯連墓碑都沒有。大堂哥小毛,也因為是黑五類的孩子,而不准受教育,從小便被迫去做泥水工,字也不識一個。

 

二伯是父親家中書唸得最少的孩子,應該說是要繼承家中務農工作的孩子,而他在那動亂時代,也被歸類到地主,最後被搞代替牛揹犁去耕田。

 

三伯,依照父親的說法,是他們兄弟中最有思想、最聰明的小孩,在解放前他已經是共產黨員,而且還是個中學校長,可是沒想到在鬥爭的年代,沒有一件事說得準,他被人陷害,竟然也被鬥到戴著高帽子去遊街,被公開批鬥,而當時遊街時吐他口水的人,還有許多是他的學生。後來,三伯自覺人的尊嚴不能被踐踏,於是在一天晚上,他就從關他的房子陽台跳樓自殺。但這一跳並沒有因此了結生命,反而是摔斷了兩條腿,這也讓他開始了往後鬱鬱寡歡的性格。

後來,三伯仍然不甘心,一直找機會申請平反,他要為自己洗刷冤屈,而這願望終於在六年前完成了。政府還他清白,給了個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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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文化大革命的珍貴相片,攝影師蔣少武,節錄自「北京啟雅2006作品年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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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父親,家中最小的孩子,小時候跟媽媽感情最好,高中畢業他準備到南京去考大學,那時我奶奶死也不肯,捨不得父親離開她,但父親當時一直說服奶奶:「我只是去唸書,寒暑假我還是會回家呀!」

 

誰知道,戰爭無情,等到父親到了南京,大學招生幾乎都已停擺,那時候內戰打得正激烈,去得了卻不一定回得來,交通也近乎癱瘓。後來父親在大伯的建議之下,加入了一團正要回湖南的部隊,擔任文書工作的小兵,一心想著能回家就好了。但誰也沒想到,這軍隊在節節敗退的情況下,竟然沒有回到目的地湖南,卻千里迢迢過了黑水溝退守台灣了。

 

我老爸,就因為這種詭譎的時局到了台灣。他,成了一個外省兵,變成外省人,自己在台灣。而且他更不知道,離家時對母親的承諾:「我一定會回來看妳。」始終沒法子實現了。(節錄自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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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時連裹著小腳的老人都要自求生存,這位老婆婆正在撿拾運糧火車所掉落的麥粒,

194811Jack Birns攝於浦口,節錄自「內戰結束的前夜」一書。

 

 

 

 

 

 

 

 

 

於是循著這個故事,蕭導毅然決定為那個時代的老兵們留下歷史見證。

 

但是,拍攝的決心顯然沒得到對等的支持及鼓勵,至少在書裡就看到這兩段:

 

就這樣,當一個導演說要拍攝自己的父親,顯然不具什麼吸引力,偶爾遇見一兩位記者,他們也大都回以尷尬的一笑。後來,我開始對外都只說,我要拍攝一部老兵記錄片,完全不提起父親和我的角色,至少當某些人投以不屑的眼光時,我受的傷會小一點。當然,也有許多人搞不清楚我這有些許南部腔台灣國語的女人,是不是外省二代?大多他們只會皺起眉頭勸我:「怎不拍些討好或主流一點的題材?」然後罵我笨。

這時代,笨一點也有笨的美麗。這是我經常自我安慰的一句笨話。(節錄自第58頁)

 

我們先去拜訪榮家的輔導室羅主任,羅主任對於我們要拍攝這個題材,反應一開始也是相當矛盾,一方面他高興有人願意關心這些老人了,另一方面,也擔心目前的社會本土意識,會讓這些老人再受到另一次傷害。(節錄自第9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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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導開始拍攝榮民之家的老兵們了,思索很久才決定大膽用這種紅布當背景。

 

 

 

 

但蕭導仍克服萬難繼續拍攝,於是有了這些動人的故事:

 

而被炸彈所傷,雙眼幾乎失明,兩隻手也被炸斷的李伯伯。他雖然手被炸斷了,但仍可用上臂吹得一手好口琴,看到他時,我請他吹了兩首他最喜歡的曲子,其中一首是《鍾山春》,當時我感動得想掉眼淚。

 

這些畫面,每一段都深深的打動了我。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其實都足以拍成一部記錄片,但在動亂的時代裡,戰士是沒有姓名、沒有個人的,而他們每一個故事拉出的線,也交織出一張綿密的網,血淋淋的控訴著戰爭的殘酷,那是我們這些生處於太平盛世的年輕人沒辦法理解的一段日子。(節錄自第10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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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民之家的老兵們

 

 

 

 

有位叫豆腐王的伯伯,他好瘦,兩頰都凹下去了,我甚至懷疑他有沒有三十公斤?但他一看到我們來,就笑嘻嘻地跟我們打招呼,他騎的電動機車上,則插滿了綜藝節目《歡樂XX親》的旗子和各式的假花,看起來亂奇怪的。我簡單的和他寒暄,問他老家在哪裡?現在好不好?他就一鼓作氣說了好多,後來他開始掀起自己的衣服,讓我們看看他在戰場上中槍的痕跡,他身上的彈孔好幾個,一個個深陷的窟窿在他骨瘦如材的身體上,看起來變得異常可怕,但他卻很樂觀,告訴我們在戰場上他一點都不害怕,人要活得有希望才會快樂。

 

後來,聊得興起,他竟開始解褲帶,「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這動作讓我嚇了一跳,趕緊看看身邊的工作人員,這……怎麼回事?每個人都一臉尷尬。結果他把褲子脫到幾乎要穿幫時,我們終於看到他想讓我們看的東西,怎麼也沒想到他的下腹竟然有個洞,洞口連著一個小塑膠袋,而塑膠袋裡裝著兩條短短的大便。

 

「這都是我今天早上新鮮的大便。你們一定猜不出來,我還有大腸癌,腸子已經割掉了一大半……可是我還是很快樂,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什麼事我都遇過了,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一時半刻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我看見他的生命微弱卻散發著異常鮮亮的光芒,比起我們年輕的生命還要燦爛,我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最後,我告訴他要好好照顧身體,有空我們會再來看他。

 

他離開時給了我們一張名片,上面寫著「豆腐王」。(節錄自第110頁)

 

 

 

我看到榮家九十二歲的孟伯伯,第一次拍攝時,大家都不相信他九十歲了,我甚至以為他只有六、七十歲,他說話鏗鏘有力,走起路來抬頭挺胸,完全不需要撐拐杖,我還曾貪玩的拿著他的畫面去問朋友:「你猜他幾歲?」

 

結果一年後,我再回榮家看他時,他整個人幾乎瘦了一半,忽然之間老了,行動變得好慢好慢。那一天,我和小秦開車進榮家,他手裡提著幾顆剛買來的雞蛋,走累了靠在廣場旁的椅子想坐下來,他半步半步的移動,到了椅子旁,先把雞蛋放在椅子上,然後又慢慢的轉身,手撐著椅子的邊緣,緩緩的坐下來,然後直喘氣。

 

我不會忘記,後來我到他房裡看他,他記得我是那位湖南丫頭(他也是湖南人),他告訴我們他在去年底生了一場病後,身體就往下掉了,他完全不想吃飯,沒任何食慾,醫生也查不出什麼病,於是只好開了一堆營養劑給他。我問他想吃什麼我去買,他直跟我搖頭:「就是什麼都不想吃了。」他握著我的手,跟我們說謝謝,謝謝我們還記得來看他,我真的不會忘記,他的眼裡全是淚水。

 

「你不要說謝謝呀!我是真心來看你的。」

 

他說,「不會有人來看我了。」(節錄自第194頁)

 

 

 

那天,我還記得乍看到馮伯伯時,我的心著實的揪了一下,原本高魁魁的山東大伯,怎麼好像蛻變成一個瘦弱老頭,蜷在白色的床單下幾乎沒有重量,瞥見他的神情,讓我以為有一種看到小嬰兒的無助感。(節錄自第93頁)

 

 

 

羅主任告訴我們,「這裡有很多人晚景真的很淒涼,他們自己一個人在這裡,這麼老了也沒有人關心他們,這種人最好騙了。結果我們榮家外頭,就來了很多人搞了一堆小姐陪他們喝酒,這些老人的錢就這樣一兩下就給騙光了,後來還有人來榮家要錢呢!說我們這邊的伯伯玩小姐不給錢,你看看,這我們都要處理呀!他們能怎麼玩呢,七、八十歲了,被搞到一毛錢都沒有……」我聽了只能在旁邊苦笑,心裡頭很心疼,他們的處境豈只是晚景淒涼,他們的青春又何嘗美麗過?當大家一窩蜂的罵外省人來台灣是既得利益者,那終究是金字塔頂端的少數啊,這些大多數的士兵們,又享受過什麼利益呢?將心比心的想,沒有人會答應這種交易的。政治的既得利益者,管你左派右派,永遠是掌握權力的人,台下搖旗吶喊的人,犧牲性命的人,永遠都只是一顆棋子。(節錄自第102頁)

 

 

 

 

011

榮民之家的老兵們

 

 

 

 

這些老兵們幾乎都是晚景淒涼,即使晚景不淒涼的,也是心中苦悶。

 

記得我大學時有次領了家教費,為慰勞自己到一攤老兵的夜市水餃店吃宵夜。平常老闆皆會殷勤招呼,今夜卻呆坐著動也不動,換成老婆過來下水餃。

 

一盤熱騰騰的餃子上桌了,攤位內的氣氛仍死寂著。

 

終於快吃完時,才聽見老婆轉身問老闆:「她回去了?」

 

她是誰?竟可讓這位開朗的老芋仔老闆如此沮喪!

 

後來發現攤位側端吊掛一台佈滿灰塵及油污的小電視,老闆不知何時開機的,手持搖控器不斷搜尋新聞台有關「蔣夫人今日飛回美國」的消息。電視機的收訊不良,也沒聲音,但老闆仍發楞地看著新聞片段……

 

原來,「她」指的就是「蔣夫人」。

 

總統蔣公去世了,無法帶他們回老家了,唯有蔣夫人仍是心理寄託。蔣夫人回台灣,讓老兵們重新浮現一只美麗的家鄉憧憬,現在又走了,所有的希望及寄託也隨之消失。

 

這些老兵啊!即使晚景不淒涼,也心中苦悶。

 

 

 

 

 

 

 

拍攝期間蕭導一直覺得像被施咒似的諸事不順,之前還因車禍毁掉上百萬攝影器材,結果工作團隊要榙機回湖南老家進行後半部拍攝時,出發前夜卻發現母親的護照丟了,這是書裡非常精彩的一段:

 

怎麼辦?怎麼辦?我慌得哭了。大家都準備那麼久,父親那麼開心要回老家過中秋節希望全家團圓,他甚至連月餅都買了,但是現在媽媽的護照卻掉了。

我只有兩條路走,一條是讓母親留在台灣,我們照著行程走。但這麼一來,全家團圓的意義就喪失了,另外,母親平常住在高雄,現在要把她一個人留在台北,而我又是住在半山腰的偏僻地方,她該如何生活呀?

 

另外一條路就是我們全部的人行程都延後,等到母親的護照補辦完好再去。但這樣的話,父親的心願就無法達成了,唉!那些月餅不成了笑話?而更讓我擔心的是父親一定會很難過,他等了那麼久想回家,這時我甚至想起,他告訴我他很想回家再多見見二伯和三伯一面,他們都老了,還能有幾次團聚呢?二伯都九十歲了,三伯也八十多歲了。

 

我很自責,也很難過,沒想到連這樣一椿心願,我都做不好?哭了一場之後,我還是得面對接下來的一切,畢竟所有人都在等我做決定,現在怎麼辦?而凌晨一點爸媽都在熟睡中,我又該如何開口告訴他們這個狀況呢?

 

想了很久,我決定大家延期再去吧。

 

我上樓把父親搖醒,告訴他有事情要跟他談,父親仍在睡夢中嚷著:「趕快去睡覺,明天早上再說,明天要趕飛機妳爬不起來就糟了。」但我仍堅持:「很重要我們先談一下。」

 

 

後來父親很不情願的下來,在廚房裡我們面對著面坐著。

 

「什麼事呀?一定要現在說?」

 

「爸,媽媽的護照掉了,我們明天可能去不成了。」我忍著情緒說。

 

父親原本還帶著睡意不耐煩的表情,立刻被嚇醒了。我知道他很震驚,我知道他會生氣,可是我最怕他不說話。

 

前幾分鐘,父親沒有話說,只是站起來往返踱步,後來開始嘀咕著:「你們怎麼會這樣?你們怎麼會這樣?」我不敢看他,像做錯事的小孩。但父親仍沒死心:「那護照明天一大早就趕快去辦來得及嗎?」

 

「補辦護照很麻煩,要很多天,還要報案。」

 

「拿我們的機票給他們看不行嗎?跟他們說我們本來都計畫好的……唉!那中秋節過不了了,你三伯他們都開始準備等我們回去了,現在怎麼辦?」父親說完,我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低頭不語。

 

這個時候,廚房頂上的四顆大燈泡,忽然在幾秒鐘之內一顆接一顆的熄滅了,我當時被這情景嚇了一跳,和平時停電瞬間黑暗不一樣,倒有一點像是靈異事件。但腦袋還沒轉過來,房子就忽然劇烈得搖起來,我不加思考大喊:「地震!爸快到外面去。」在廚房裡陪著我們的大狗,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搖晃嚇得趕緊跟著我們往外跑,這時想起母親,我又往上跑喊母親快下來。這地震的威力我們從沒遇過,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們都被嚇壞了。

 

在院子裡,趁著一點月光的照映下,可以看到對面的房子仍在搖擺,像夜裡的巨大黑魔,焦慮,不安。921。(節錄自第134頁)

 

 

相較於護照遺失事件,當晚的921大地震更是拍攝期間的大災難,印象最深刻的是蕭導在書裡寫的這段:

 

一對年輕的夫妻,由於經濟狀況不是很好,於是他們夫妻倆都拼命賺錢,先生還兼了兩份工作,因此他們每天能見面說上話的時間大概只有兩小時,他們只希望兩人在晚年可以過好日子。但怎麼也沒想到凌晨兩點男人回到家,房子倒了,他的妻子沒有逃出來,瞬間天人永隔。那位先生望著傾倒的大樓不斷的哭喊,他不要錢,他只要他的妻子可以跟他一起生活在一起就滿足了,他好後悔,後悔他們沒有好好珍惜兩個人在一起的生活,他只是一直哭著,一邊喃喃自語的責備自己。(節錄自第139頁)

 

所以蕭導說:「我經常想,如果我明天死去,那我最後悔沒做的事情是什麼?如果我做得到,那我現在就要去做。」

 

終於,在蕭導的堅持及努力下《銀簪子》拍攝完成。

 

 

 

 

 

 

 

二OOO年九月二十三日晚上七點,《銀簪子》在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首映。

 

這一天我很緊張,老爸很緊張,老媽也緊張得不得了。這是記錄片第一次面對觀眾,一直到中午吃飯時,爸媽還直嚷著不去現場行不行,我一邊跟他們曉以大義,要他們放輕鬆,一邊心裡卻也嘀咕著:「我也不去行不行呀!」

 

不行!

 

雖然過去已有許多經驗面對觀眾,但是每一次再來一回時,其實都還是焦慮,像是一個內心膽小的小孩,忽然被一隻大手從背後一捉,咚!丟上了演講台,雙腳還直發抖呢。臉上表情卻要很有自信、很堅強。

 

現在,要把自己家裡的故事抖出來,好像要我脫了衣服在觀眾前面,然後微笑著接受大家拿著放大鏡檢查。哎呀!真令人羞紅了臉,無處躲藏。那個笨拙的傻大個女孩,那個一生不上不下、說話沒人懂的老爸,還有那一看到鏡頭就發抖的媽媽,我們這平凡家子的故事怎好意思搬上舞台?因此,老爸擔心電影放映後,被人笑,被人罵。

 

哎!這一刻,親愛的父親,我的擔憂和你一樣。

 

在華納威秀,晚上七點鐘,這一場爆滿。

 

放映中,我不敢待在戲院裡,把爸媽安排好座位,我就溜到外頭吹風,早已戒了的煙,一根接著一根的抽,手心開始冒冷汗。

 

還有五分鐘影片就放映結束,我在門口待命,就像所有導演會出席的放映,等著影片結束,等著燈亮……我就像竊賊般,躲在門後,偷偷摸摸竊取觀眾的反應,不知他們會不會已經睡得打呼?還是不耐煩的瞄著手錶,咒罵著導演?或許……他們懂我,分享我的感受,啊!我怎會如此不安,完全不像個參加國際影展的導演。我怎會什麼不好拍,偏要拍我自己的故事呢?有一點懊惱,又開始嘀咕。

 

掌聲響起,影展的策展人游惠貞介紹我出場,我很激動,終於到了這一刻,我要面對台下的觀眾。

 

好多人都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連國外的許多導演都哭了。本來,我很擔心大家會睡著……我……結巴的說了幾句開場後,我介紹我的父親出場,全場響起如雷的掌聲,掌聲延續著成了父親從十幾排位子走向台前的音樂……(節錄自第200頁)

 

 

 

 

012

 

 

 

 

影片上映後口碑及票房皆佳,先後贏得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之「台灣獎」、第37屆金馬獎(2000年)最佳紀錄片,並入圍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國際競賽、瑞士尼恩國際影展、日本山形紀錄片影展、亞太影展、釜山影展……2001年四月,《銀簪子》在真善美戲院做商業上映,創下的票房佳績令許多商業片相形失色,也改寫了「紀錄片是票房毒藥」的刻板印象。

 

 

 

 

013

李安及候孝賢眼裡的蕭導

 

 

 

 

蕭導在書裡寫著:

 

我因奶奶的一支銀簪子,走進了父親和這群老兵伯伯的生活,在拍攝期間,我感受到戰爭的殘酷,也深切體認到生命的無常,馮伯伯在農曆年間因為抵擋不了強烈的寒流凍死了,三伯在我剪接期間也去世了,父親最好的朋友周伯伯也離開了,如果我晚一年拍,這影片或許變得殘缺不全吧!

 

年輕的我好幾次想逃開,因為無能為力。面對老兵的快速凋零無能無力,心疼他們一生孤單無能為力,痛恨戰爭的悲劇無能為力……當然,還有在台灣拍電影的無能為力。

 

可是,每當我碰觸到身邊這些快凋逝的人和故事時,我就沒法讓自己不看見,就是會難過,而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於是我拍了紀錄片。真的,就是這樣一個很傻的理由,於是我深陷其中。但我也要感謝每次不同的拍攝主題都讓我更接近我生活的這塊土地,和許多可愛又溫暖的朋友。(節錄自第224頁)

 

 

 

 

015

 

 

 

 

 

  

 

這就是我2002年看到的一部好電影《銀簪子》,及2014年讀到的一本好書《銀簪子》,只是時光匆匆,期間相隔12年。

 

想推薦這部影片,市面上大概已看不到。

 

想推薦這本書,早也絕版。

 

所以,就算記錄這段機緣吧!這段「水」的機緣,當初在劇院裡看得淚「水」盈眶,讀完書後又感同身受於高雄人買「水」的悲情,於是以「水」為緣寫下這篇文章。

 

蕭導說:「我經常想,如果我明天死去,那我最後悔沒做的事情是什麼?如果我做得到,那我現在就要去做。」

 

我努力想了半天,我這麼懶散的個性,真的沒什麼事值得後悔,值得現在就要去做!這也讓我想起「笨的學長」這個稱呼……

 

當時(2002年)有幸看到《銀簪子》這部記錄片乃因學弟叫我去捧場,到「世界族群和平影展」當觀眾,以免放映時“門可羅雀"。而學弟本身則因參加一個英文會話的社團,可能也協辦影展活動,所以請我幫忙捧場。本以為社團裡每個人的英文都極好,其實不然,但許多社會人士聚在一起學英文是件蠻酷的事。學弟的英文名字叫Ben,社團裡並非每人發音都很標準,所以經常有人叫我「笨的學長」(應是Ben的學長)。就這樣我連著七天都去看戲,也當了七天的笨學長。

 

或許,我還真的是笨學長!因此蕭導送我《銀簪子》時,我哪敢回送自己寫的書,改送她法國畫家Olivier的畫冊。哈哈哈!我的書賣好幾年都賣不完,不敢拿來送人!何況你以為Shin的中文翻譯是什麼?就是「遜」啦!

 

所以,我就是那個笨學長「遜」,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只會過一天算一天),面對書裡這段又沉又重的悲傷歷史,真的不知該如何下結論……局勢就這樣發生了,人就這樣過了一輩子,無聲無息的,不就這樣……

 

哎!再次感謝蕭導的好電影及好書,也讓我想起這段笨學長的往事。

 

「這時代,笨一點也有笨的美麗。這是我經常自我安慰的一句笨話。」蕭導不也這麼說。

 

 

 

 

 

PS。

蕭導現已投身大愛電台多年,為更多人服務,感恩!

關於蕭導:

1994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經濟系,在校期間曾擔任校內刊物「雙週刊」主編,大四那年又選修了李道明老師開授的「錄影帶製作」課,與班上同學一同拿起攝影機完成紀錄片《博盛,這孩子》,體會到影像媒介的迷人之處與所能發揮的力量,因而讓蕭菊貞在文字之外又多了一種能說故事的工具:攝影機。而這部紀錄片也為蕭菊貞贏得第一座金穗獎肯定。

畢業後蕭菊貞進入「新新聞週刊」擔任一年半的專職記者,之後即展開自由撰述和影像創作生涯,曾以《陽光愛情》、《火鶴》等一系列記錄身心障礙朋友的紀錄片獲得三屆金穗獎肯定,並以《紅葉傳奇》和《銀簪子》連續奪得兩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台北電影獎、紀錄片雙年展台灣獎,並相繼入圍全球重要影展: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山形影展、釜山影展、新加坡影展…等。

除了紀錄片創作之外,蕭菊貞對當代台灣電影環境亦有相當投入,尤其曾在中國時報長期以專欄撰述台灣電影相關議題、人物。她更於1999年與鴻鴻、魏德聖、鄭文堂等導演一同創辦「純16影展」,首度將國內創作短片、紀錄片帶進電影院。後續並經常參與規劃台北電影節、圓缺影展等國內重要電影活動。她的紀錄片作品充滿作者自身憂傷感性的筆觸,對於紀錄片和台灣電影相關政策亦有十分犀利的見解。在影像創作之外,她也用她獨特的感性文字紀錄自己的創作生涯。重要文字出版包括<銀簪子-終究我得回頭看見自己>、<大毛&Coffee>。近年除了在清華大學教授「電影美學概論」、「紀錄片創作」、「台灣電影賞析」等相關課程外,也常擔任台灣重要影展(金馬獎、台北電影獎… 等)評審工作及相關文化補助之評審。2004年獲得輔仁大學優異傳播工作者<思恆獎>肯定。2011年獲得清華大學〈傑出校友獎〉。

目前擔任大愛電視戲劇部經理一職,監製戲劇作品多次獲得金鐘獎及亞洲電視獎入圍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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